当初他还想着把秦平津推出去给她做人情,让她回京有个交代,把这事抹过去。
没想到,秦平津才是最会藏的那条恶犬,平日里不会叫,咬起人来,那都是奔着要命去的。
“那就请张司察跟我们走一趟吧。”
张宴喜悠然瞥了一眼一旁的柳闻弦,和上一次见面不同,柳闻弦此刻面上的冷色极其明显,他大概明白了什么。
转头问:“我知道江大人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温柔看了一眼不远处张宴喜家的小院:“保你妻儿一命,不入罪籍。”
“江大人琢磨旁人的心思,倒是有些本事。”
张宴喜淡淡一笑,算是默认了这桩交易。
跟着温柔等人去指认他敛藏的田产、金银等。
穿过几条巷子,抵达一处极为奢华的大宅院后,温柔眼中露出讥讽。
从她暗访的百姓口中得知,张宴喜多年来一直住在那三间瓦房的小院子,从未见他来此居住过,也没什么人知晓这是他的宅子。
让人惊骇的是,这座宅子卧房居然暗藏机关。
里边还有一个地下暗室,看着空空荡荡,但敲开暗室的墙面,砌在墙里的居然全是黄金!
金灿灿的一片,看得方照等人满目震惊。
张宴喜坦然道:“当初砌这暗室的工匠,尸骨就在院中的池塘里。”
如这般建密室墓宫的人,大多都是这样,下场成了秘密。
温柔在一旁的台阶坐下,看着他们挖墙。
她一边问:“金玉砌在这泥墙里,琼楼宅院你连睡一夜都不曾,你说你敛这么多财有什么意思?”
张宴喜戴着枷锁镣铐,席地而坐,他发丝仍一丝不苟地梳着,眼里却带着苍凉讥诮的笑。
整个人彷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
“江大人,你还是太年轻了。
名利场啊,就像一片汪洋,我们是虾米,那些大鱼呢,可能打一个哈欠,就把我们吞了。在这儿啊,你所在乎的一切,都是弱点。
江大人在乎的是什么呢?公道还是良心、正义?还是你身边的人?你将来付得起这个价吗?”
他眼底露出几分嘲讽,看柳闻弦时就好像在看什么笑话。
柳闻弦半点不在意,见温柔坐在台阶上,也黏黏糊糊地坐到她身边,也不打搅她办事,就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温柔:“张司察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怎么就忘了一句话呢?”
“哪一句?”
温柔幽幽看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张宴喜听了,不由呵呵呵地讥讽地笑。
“也是,其实江大人你和我,和我们不一样,你不是我和秦平津这样的人。”
张宴喜出身农家,他自幼聪慧,父母不想他和自己一样这辈子都过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家中什么都卖了供他读书,还四处借钱。
他也的确读出来了。
可他抱着一腔热血参加会试,却替别人考了个头名。
父亲借钱的债主在这时候“凑巧”上门讨债,“失手”打断了父亲一条腿。
他连看诊买药的钱都掏不出来。
他四处奔走,可惜官官相护,求告无门。
他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黄祥玉当初说的:“你说说你,才学好有什么用?不也没我命好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就该一辈子在地里刨食,还想踩着世家贵族往上爬,你配吗?”
张宴喜向黄家低头了。
黄祥玉想要一条狗,他可以做。
可狗也是会成精的,成了精的狗,也是可以做主的。
张宴喜目光灼灼地看向温柔:“我们这种人呢,就好像埋在泥里的草根,能够钻破土壤见到阳光,就已经是足够惊天动地的事了。
而他们生来就在云上,有一天,他们忽然想低头看看脚下,所以他们来到人间,一脚踩下去!我们就又回到泥里了!
他说顶替就能顶替,谁又看得见我呢?!”
张宴喜越说情绪越激动,胸腔剧烈起伏,嗓音沙哑,青筋暴跳。
“曾经他黄祥玉开口就能顶替我的名次,我是一条狗,可如今不一样,他才是那条狗!
他想活他就得赔着笑脸求我给个面子!所以我和他化敌为友了,这样我就能看见他一辈子像条狗求我的样子。”
这就是他这些年来,和州令黄祥玉狼狈为奸,互相遮掩共谋贪赃的原因。
温柔眼底渐渐浮上几分情绪:“所以,你就做了曾经欺辱你的那个人。”
屠龙者,终成恶龙。
何其可悲。
这是这世道的恶之花循环下诞生的恶果。
如张宴喜,如秦平津,如薛不移,这些底层出身者,无人逃离了这世道潜在的规则。
张宴喜笑得老泪纵横。
回望年少,眼中不由透出怀念与悲戚苍凉。
“哈哈哈哈,回望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可你如蚁附膻,他如蚁附膻,众人皆如蚁附膻,若唯我一人怀瑾握瑜俯仰无愧,如何做得人间第一流?!
这世道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条河的下游,就是万丈悬崖,就是无际苦海!
江云霄,今日你能开得了口来唾弃我,不过是因为你背后有女皇,你有靠山!我呢?我有什么?!你永远不会懂!”
温柔看着眼前涕泗滂沱的老者。
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起身。
他说错了。
她在这里,与女皇如今算一路人。
但她自己,从来就没有靠山,生路死路,都得自己走。
她爬到今日的每一步,都是拿命挣出来的。
“良心太贵了,我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世上,我付不起这个价!”张宴喜忽然也站立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大笑着看温柔。
“我就等着!我就在地下等着!等着看你付不付得起!江云霄,我在地下等着看你付不付得起!”
温柔转眸,就见张宴喜一头猛然冲向正在凿黄金墙的侍卫,撞上锄头。
“江云霄,我等着!”
鲜血四溅,张宴喜哑声笑着,轰然倒下。
“这——他畏罪自杀了,咱们怎么和陛下交代?”
方照怔愣着,那句“良心太贵了,我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世上,我付不起这个价!”让他颇为唏嘘。
还有些不知所措。
温柔:“如实交代便是。”
方照出身也不好,对张宴喜早年之事颇为叹惋也属常事。
张宴喜死了。
但是黄祥玉没有自尽的勇气,还试图将功折罪,将自己知道的人都咬出来保命。
温柔和许统领等人又在梁州一通大抓特抓。
许统领头开始疼了。
先前把高业郡郡衙一锅端就算了,让他暂代高业地方职权,他本就不熟悉,光熟悉当地情况,忙东忙西的,就两天睡一夜了。
这一回差点连梁州州衙都清空了。
督查司左右司察前后全下了黄泉。
真是个官僚杀手。
上一次让他暂代高业郡地方职权,这次呢?谁来?
不会......还是他这个冤种吧?
然后温柔就发现了,这个许统领开始避着人群躲着她走。
温柔皮笑肉不笑地拦住了他去路:“......许统领准备做什么去?别急着走啊。”
许统领一个激灵:“......!!!”
这一声许统领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晚上做噩梦,都是温柔在喊他上职了的声音。
——上职了许统领,正值壮年的,睡什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