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齐王司马攸求见,司马炎虽是满心不耐,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见。说起来,自从去年十二月下达了第一封驱使齐王就藩的诏书后,他们兄弟二人已经三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因为心里早已认定司马攸一直装病赖在洛阳,司马炎在见到司马攸的时候,虽然觉察到他的脸色比以往憔悴许多,却也刻意忽略过去。他走到御座上正襟危坐,看着司马攸如以往一样恭恭敬敬地对自己行君臣大礼,心里越发对齐王这种无可挑剔的作风心生厌恶。正是一样一副完美得接近圣人的模样,才得以蒙蔽了那么多宗亲大臣,在自己的御座旁埋下了巨大的祸根。
“齐王前来,有何事禀告?”等司马攸行完礼站好,司马炎才故意端着天子的架子问道。
“臣听闻有庾旉、太叔广等人为臣忤逆天子,以大不敬之罪论死,故厚颜来此,请陛下广开宏恩,赦免他们的死罪。”司马攸说到这里,虽然低头不敢直视司马炎,却也能感觉到御座之上散发的咄咄寒意。于是他再度跪倒在地,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千万罪愆,都在臣一人。请陛下只责罚臣一人,避免株连无辜,天下人必定感怀陛下的恩德。”
“朕怎么敢责罚堂堂齐王,这不就连朕的旨意,齐王都可以闭门高卧,置之不理吗?”司马炎认定司马攸在惺惺作态,不由露出了嘲讽的口吻。
“飞鸟尚眷恋故林,草木尚不离根本,更何况臣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司马攸见司马炎并未让自己起身,便跪在地上,艰涩地道,“臣父母的陵墓都在洛阳,每到祭日,臣都会到墓前洒扫。一旦离京就藩,只怕今生就再也无缘拜祭父母,亲朋故旧也永无再见之期。每每念及此处,无不摧心断肠,还望陛下体谅臣这点孝心,允许臣离开朝廷,只在父母陵前结庐守孝……”
“够了,这番说辞,齐王以前已经在奏章里说过了!”司马炎不知怎么的对司马攸再也没有耐心,烦躁地摆了摆手,“方才齐王才自认‘千万罪愆,在你一人’,此刻又百般托辞不肯离京,看来齐王心里,根本就不曾承认自己有任何过错。”
“请陛下明示。”自从景献皇后羊徽瑜死后,司马攸这几年来一直谨慎退让,自忖从无任何失礼之处,却不知为何司马炎步步紧逼,不留一丝余地。想起自从自己服用了司马炎所派太医的药方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司马攸心伤痛苦之余,更是忍不住想要当面质问司马炎,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嫡亲哥哥不仅要将自己远远流放,还要置自己于死地?
“齐王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给朕装糊涂?”司马炎知道若不使出杀手锏,齐王的事情还会在朝廷上继续惹出风波,而他也再也没有耐心和司马攸绕圈子了,“齐王难道不知道,景献皇后是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让原本俯首长跪的司马攸惊骇地抬起脸来,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隐隐发青。当初他被裹挟入兵谏逼宫的阴谋之中,虽然持身清正,嗣母羊太后却为了救他而自缢身亡。羊太后为何一定要自杀的谜团一直在司马攸心中萦绕不去,此番司马炎提到此事,无异于一把尖刀直戳心脏,让司马攸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木摧于秀,兰焚以薰。神州陆沉,华夏无君!齐王亲笔所写的字句,应该不会忘记吧?”高高在上的司马炎好整以暇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一道绳索,将司马攸重重缠绕,再也无法挣脱。
术士管辂在临死之际对着苍穹发出的恶毒诅咒,夜枭一般在太极殿东堂的华美屋宇中盘旋。司马攸全身脱力偏又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承受着从御座上抛下来的憎恶与羞辱。他不知道司马炎为什么会早已知道这可怕的预言,当初他无意中写出这十六个字,心慌意乱中抛入废纸堆中,等到醒悟过来想要找到焚毁时,那些写废的字纸却早已被清除出去。联想到不久前侧王妃胡姬冷笑着问自己:“是谁指使我,难道殿下真的想要我说出来吗?”那么是谁将他的笔迹奉献到司马炎的御座上,早已不言而喻。
“既然如此,陛下那时何不将臣明正典刑?”半晌,司马攸绝望地问。
“你虽写下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但朕顾念天家之情,仍然对你法外施恩。”司马炎不想多说,口气中难掩烦躁,“至于其中细节,你不必打听。你只要知道,是景献皇后舍身保了你这几年的平安,可是朕的包容之心,也是有限度的。”
“臣明白了。”司马攸料不到对自己宛若亲生的嗣母竟是死在这十六个字上,不由心若死灰,完全失去了恳求留京的念头。“臣这就回去准备行装,前往青州就藩。还请陛下下旨,赦免庾旉等七博士死罪,旁人若就此事上书,也一概免罪……”听到上座的司马炎终于“嗯”地一声表示答应,司马攸松了一口气,用手臂撑着地板想站起身来,却无力地再度跌跪下去,撑在地上的双手手背上暴出了一根根青筋。
“齐王还有话要说?”司马炎此刻心肠已如铁石一般,即使司马攸虚弱之下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也没有引发他任何一点同情之心。他皱起眉头盯着司马攸汗湿的鬓发,不耐烦地将手指在御座扶手上敲击,只巴不得司马攸快点从自己眼前消失,永远不要再出现。
司马攸眼前昏黑无力站起,却又不愿在天子驾前失了礼数,咬牙强撑着道:“臣临去之前,还有几点谏言呈于陛下。一是关中险要,除了宗亲都督军事,还需派经验之臣加以辅佐;二是不可断绝遴选庶族人才之途,否则居下位者怀才不遇,加上各地诸侯主政,极易给他们挑拨用事、铤而走险的契机……”
“够了,朕的天下,毋须齐王操心!”司马炎无情地打断了司马攸的话。
“臣都是肺腑之言,请陛下明察。”司马攸知道自己一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和司马炎对话的机会,索性大起胆子,将自己憋闷许久的话倾吐而出,“至于州郡罢兵一事……”
“住口!”司马炎忍无可忍,霍然起身,“这些军政大事,也亏齐王敢于置评!朕要是采纳了齐王的意见,只怕也要落得‘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的下场吧!”
“原来……陛下都知道了?”仿佛霹雳响处万物噤声,司马攸愣怔良久,才低低地吐出这几个字。
“没错,朕全都知道了。”司马炎走到司马攸身边,见他依然保持着双手撑地的跪姿,不由促狭地用靴尖蹭了蹭司马攸的左手腕,“你手上这道旧伤,朕也知道是怎么来的了。先皇既然阻止了管辂杀你,朕也不会违背先皇的意思,你到青州去,好自为之吧。”
仿佛遭遇火烙一般,司马攸下意识地扯下衣袖遮住了左腕上的旧伤疤。他抬起被冷汗迷蒙的眼睛,模模糊糊只看见天子司马炎志得意满却又厌恶嫌弃的背影。那背影越来越远,就仿佛他们之间原本相连的血脉,被权力的利刃毫不容情地割断。于是司马攸也再不发一言,只是朝着空荡荡的御座磕了一个头,这才吃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