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湛再度进入廷尉府狱的时候,并没有再劝说潘岳离开,而是吩咐狱卒打开了牢门,径直走到潘岳身边坐下。基于潘岳并未被朝廷定罪,先前在夏侯湛的关照之下,狱卒在牢房里安置了一张木床,一副被褥,虽然简陋倒也还洁净。
“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的秘书郎职位已经被免掉了,改任怀县县令,即日启程赴任。”夏侯湛也不和潘岳客套,开门见山地说。
“我的奏章,天子看了吗?”潘岳似乎已经在这两日不辨晨昏的幽禁中麻木了心智,虽然听说自己无法留在洛阳,且被贬往比河阳更偏远的怀县,脸上却只是一片漠然。
夏侯湛没有回答潘岳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庾旉等七博士死罪已免,罢为庶人,你只落个外放也算好的。至于我,改日也要出京,去担任野王县令了。”
“夏侯兄?”潘岳知道夏侯湛出身高门士族,向来担任的都是太子舍人、尚书郎等清贵之职,如何会沦落到与自己一样,去乡野之间担任职微事冗的一介县令?“难道是因为齐王……?”他猛地想通了什么,黯淡的眼眸如烛火一般重新点亮,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夏侯湛。
夏侯湛点了点头:“这一次但凡与齐王关系密切之人,天子都免官的免官,外放的外放,今后你我各守其职,想要再见也不容易了。”
夏侯湛眉目清雅,风度闲适,也是洛阳城中有名的美男子。然而此刻在潘岳眼中,夏侯湛珠玉一般的面庞却是一派憔悴,眼下更是大片黯淡的黑晕,仿佛心怀深忧,许久不曾入眠。潘岳知道以夏侯湛的名士风度别说被贬出洛阳,就算罢为庶人也不会如此失态,那么能让他方寸大乱的,只有一种可能。
“夏侯兄专程到这里来告诉我这些,难道是……难道是……”潘岳深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得廷尉狱中潮湿窒闷的空气直达肺腑,让他的胸腔隐隐作痛,“齐王他,现在如何了?”挣扎良久,他终于问出了“齐王”这萦绕于心却不愿宣之于口的两个字。
夏侯湛似乎一直等待着潘岳这个问题,此刻听潘岳提到齐王时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道:“齐王两天前就已经出京去青州就藩了。他特地让我耽搁两天再告诉你,就是怕你……”
夏侯湛后面还说了什么,潘岳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穿过了大开的牢门,穿过了即使大白天也昏暗阴郁的廷尉狱甬道,骤然暴露在廷尉府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之上。头顶的太阳是那么耀眼,它的煌煌光辉让久不见天日的潘岳头晕目眩,泪流满面。然后他推开了夏侯湛的扶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牵来了一匹马,飞身跨坐上去后便奋力挥下马鞭,向着结连青州官道的清明门方向冲去。
“齐王离京那日,天子下旨不必进宫辞行,也不必到墓前祭告先皇。因此齐王只能等车驾行驶出清明门后,下车朝着景皇帝的峻平陵和文皇帝的崇阳陵方向行三拜九叩的大礼。虽然百官碍于天子严旨不得为齐王送行,但洛阳百姓却扶老携幼跟在齐王身后遥拜先帝,一时哭声震动天地……”夏侯湛的话语忽然在潘岳脑海中回响,他望着面前同样用青砖砌成的洛阳清明门,想起司马攸默默向司马师司马昭的陵寝拜别的情形,只觉痛彻心扉。以司马炎这幅冷酷无情的姿态,司马攸必定料到他再也没有机会重返洛阳,那他故意让夏侯湛推迟两天才告诉自己消息,不就是怕自己奋力追赶,毁掉司马攸好不容易为自己保下的仕途前程吗?
可是桃符,你难道不知道,如果不能再见你一面,我还要这仕途前程有何用处?潘岳狠狠抹去迷蒙了视线的泪水,用力挥下马鞭,箭一般冲过了清明门,向着青州方向直追下去。
因为司马攸提前两天出发,按照常理潘岳就算不眠不休,也难以赶上,更何况潘岳此刻除了胯下马匹,身上一无所有,就连基本的吃饭住宿都无法解决?然而潘岳此刻已经顾及不到这些,他只是机械地抽打着坐骑,在初春凛冽的寒风和呛人的黄沙中如一枚弩箭,携着越来越弱的余势飞向远方的目标,哪怕这枚弩箭的命运,早已注定会在半途坠落。
然而不知是不是潘岳孤注一掷的信念感动了上苍,就在坐下马匹再也支撑不住跌跪下去时,潘岳猛地看见前方拐弯处出现了两匹快马,当先一匹马上的少年骑者竟是分外眼熟。“山奴!”潘岳惊喜之下从马背上跃下,迎着前方的两骑快马大声唤道,“山奴,是我!”
“檀奴叔叔!”那朝着潘岳方向冲来的少年骑者果然就是司马攸的次子司马冏。虽然相隔四年,山奴也从垂髫小童变成了青葱少年,但他酷似司马攸的眉眼却和以前毫无二致,在潘岳眼中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桃符,因此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
“檀奴叔叔!”山奴又叫了一声,还未等疾驰的快马完全停稳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顿时摔倒在布满黄沙的官道上。潘岳刚冲上去将他扶起,山奴就扑到潘岳怀中放声大哭起来:“爹爹不好了,娘赶我去洛阳求天子赦爹爹回京,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爹爹怎么了?”潘岳大惊。山奴不过十二三岁,贾荃居然放心让他仅带一名随从就回京找司马炎求情,那岂不是说明司马攸的情况,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候?
“爹爹病了,病得很重。娘本来想让爹爹好好在府中养病,可宫里天天来使臣催促我们离开洛阳,有时候一天甚至能来七八次,让爹爹根本无法休息,所以我们只好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就匆匆忙忙地上了路。一路上娘又哭又骂,骂爹爹骗了她,说是有后招可以留在洛阳,却事到临头只能乖乖滚蛋。可是任凭娘怎么骂,爹爹却一直默不作声……”山奴原本就边说边哭,此刻更是大放悲声,“娘哭着骂着,爹爹突然就开始吐血,越吐越多,吓得我们都不敢再走了,所以娘没办法,才命我赶回洛阳去,求天子看在爹爹恭谨了一辈子的份上,宁可让他在驿馆养病,也别再派使者逼着他掐日子赶路了……”
山奴每多说一个字,潘岳的心就痛得更紧一分,几乎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他紧紧地将山奴搂在怀里,想起司马攸重病,贾荃疯名在外,如今齐王府偌大的重担,竟全都落在这小小少年羸弱单薄的双肩上,不由心痛地道:“你带叔叔去见你爹爹。然后叔叔就算是拼了这身性命,也要让你们全家回归洛阳!”
山奴从小视潘岳为师,对他的话向来深信不疑,顿时点了点头:“爹爹现在前面的驿馆休息,我这就带檀奴叔叔去。”说着,他吩咐身后的随从将马匹让给潘岳,两个人便掉转马头,沿着山奴的来路疾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