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珧去廷尉狱做什么?”杨容姬的身子软下来,低低地问。以杨珧身份之尊,完全没有必要亲自插手拷掠人犯的残酷之事。
“因为他得到了消息,说温裕之所以假冒齐献王的笔迹装神弄鬼,是受齐王府指使的。”潘岳的声音有些嘶哑,就仿佛他方才和着血吞下的不是蒸饼,而是粗砺的沙子,“他要温裕出首指认齐王司马冏,否则不仅要用大不敬之罪将他腰斩,还要……还要夷灭他的三族……”
“啊……”杨容姬低低惊呼了一声,蓦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所谓三族便是父族、母族和妻族,夷三族就是要将温裕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一起问斩,乃是当时最为严酷的处置。温裕此刻不过是仿照司马攸的笔迹写了几幅字,杨家就要罔顾律法,对他采用这样残酷的株连吗?而一旦温裕受不住逼迫承认受齐王府指使,甚至供出潘岳为同党,那事情的可怕,就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所以,我必须在温裕说出任何供词之前,让他死。”潘岳呵呵地笑了两声,似乎声音都变了,让背对着她的杨容姬恍惚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杨家之所以把温裕从暗卫营转到廷尉府用刑,固然是以为廷尉府有讯拷人犯的经验,却不知廷尉府也有的是让人犯无声无息死于刑囚的经验!所以明天一早,我们必定会听到温裕的死讯!”
“可是,杨珧不会怀疑你吗?”杨容姬担忧道。
“温裕的身体已经差成了那样,我今天又……又当着杨珧的面给他上了重刑,所以就算伤重而死,也说得过去。”潘岳依旧用力地抱着杨容姬,却慢慢俯下身子,将脸贴在了她柔软的发间,似乎想要从她身上汲取一些支撑的力量。
“阿容,你今天见到了我在廷尉狱中狰狞如恶鬼的模样,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厌弃我了?”见她不说话,他躲在她的身后,苦涩地问。
“我……”她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紧紧贴在他怀中,吐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檀郎,我是心疼你啊……”心疼你原本是那样清澈干净的人,却不得不将自己陷落在罪恶的深渊之中,而温裕飞溅的鲜血,是不是也沾染上了你的双手,钻过皮肤透入血管,从此和你自己的血融为一体,一辈子也无法清洗无法摆脱?可是这一切,还仅仅是一个开始,常年厕身于鬼蜮之中,你自己会不会最终被它们吞噬?
室内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种相依相持的姿势,感受着对方剧烈的心跳和炽热的体温。杨容姬甚至感觉到一两滴水珠浸进了自己后颈的头发,无声无息地顺着肌肤滑落下去,可是她不敢回头,也不敢颤动,深怕只是最轻微的动作,身后的那个人就会如同最脆弱的蝉翼,四分五裂,再也无法拼合。
“对了,温裕今天对杨珧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不知过了多久,潘岳终于恢复了常态,将盘踞在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他咒骂杨珧等人害死齐献王,诅咒整个杨家有杀身之祸。还说上天有灵必定会顺遂他的心愿,让他死后尸身不腐,好亲眼见证天子悔愧、杨家灭门之时。杨珧听后气得发笑,当即允诺说会将他的尸体丢弃在洛阳东市中,看他如何尸身不腐。如今我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温裕那几句话说得颇为古怪。传说中能尸身不腐之人,难道不都是所谓的仙人吗?”
“尸身不腐?”杨容姬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这句话,蓦地感觉一把钥匙插入铁锁,让她一瞬间豁然开朗。“你等等,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霍然站起身,打开放置在屋角的药箱,从里面捧出一个小布包来。
被细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是几根平常用来针灸的银针,可令人惊异的是,这几根银针从针尖而上的大半都呈现出诡异的黑色。哪怕潘岳仅凭常识也立刻明白,这几根银针,曾经接触过极为有毒的东西。
“这是我先前给温兄针灸用的,分别刺入的是他的水沟、素豂、内关和涌泉等穴位,位置从头至足均有涵盖。”杨容姬见潘岳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发黑的银针,便笃定地点了点头,“是砒霜。”
“砒霜?”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潘岳却越发惊异起来,“是谁给他下的砒霜?难道暗中有人想要他的命?”
“若是真有人想下毒暗害温兄,砒霜一入肠胃立刻就会让他毒发身死,怎么可能拖延这么久,久得砒霜的毒性竟从肠胃渗入了七经八脉之中?所以我猜——”杨容姬顿了顿,才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断,“这砒霜,是温兄自己服用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潘岳耸然变色。虽然从一见到温裕皮包骨头的模样就觉得事情古怪,甚至想办法让杨容姬亲自查看了温裕的情况,但这样的结论,还是大大出乎潘岳的意料。
“我原本也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刚才听到你说出温兄对杨珧和整个杨家发出的诅咒,我就明白了。”杨容姬伸出右手握住了潘岳的一只手,感觉到触手冰冷得像一块冬天的生铁,便将左手也握了过去,口中低低叹道,“我且问你,温兄是不是已经多日饮食稀少,一旦强行灌食,他就会呕吐不止?”
“是的,所以他才会瘦得不成人样。”潘岳奇怪地问,“难道这现象和砒霜有关?”
“嗯,若非当日听孙登师父讲过一些人假扮仙术欺世盗名的伎俩,我也断断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决绝的法子。”杨容姬用两只手捂着潘岳冰冷的手掌,缓缓说道,“据我猜测,温兄从听闻杨骏开始严查太庙一干人等时起,就开始每天服用小剂量的砒霜。小剂量的砒霜不会致命,却能让毒素均匀地分布到身体每个角落,并引发剧烈的呕吐,直到身体里的水分几乎都被吐了出来,这样就算他还剩下一口气,也无异于一具含毒的脱水的干尸了……”
“然后他故意诅咒杨家,就是要激怒杨珧将他曝尸在大庭广众之中,从而让他那尸身不腐、杨家灭门的诅咒得以广泛传播。就算杨家没有将他曝尸弃市,他的同伙也会将他的尸体陈列出来……”潘岳说到这里,蓦地抽出手狠狠地砸在地上,“温裕对自己这样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杨容姬坐在一旁,眼神悲凉又无奈。
这句话恍如一个惊雷,将潘岳震得呆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笑道:“是啊,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能让他连我都隐瞒的,只有一个人。”
“你说的那个人,难道是……”杨容姬忽然捂住了嘴,心中一沉。那个看上去温润柔和的孩子,真的会有这样决绝冷酷的心吗?
“温裕不把这计划告诉我们,是知道你坚决不会同意。”杨容姬吞下心底的名字,见潘岳只定定地不做声,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难道,你也会……”
“别问我,我不知道。”潘岳有些烦躁地回答。
杨容姬膝下一软,瘫坐在簟席上,久久不再作声。
“不论我是否赞同,我都会帮温裕完成他最后的心愿。”潘岳用力咬了咬牙关,面上的笑容越发苍冷,“十七岁那年,我因为嵇康先生的事情被父亲责打,眼看还要落入司马伦的手中,是温兄亲自背着我一步步从床边走到逃亡的马车上,那一段路虽然不长,对我而言却仿佛从死到生的距离。那个时候我就想,终有一天,我会好好地报答他……”
舌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却是牙齿不小心将它咬破了,苦涩的血腥味刹那间充满了口腔。然而潘岳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血腥气全都吞咽下去,在连杨容姬都没有觉察的停顿之后苦笑道,“他令我生,我令他死,这样的‘报答’,他应该是满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