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展转而不寐,骤长叹以达晨。
——潘岳
太康十年五月,前齐王府长史温裕以大不敬罪瘐死狱中,诏令弃市曝尸,其家属也被搜捕系狱。由于追查温裕同党的风声甚紧,温裕的尸体被丢弃在最热闹繁华的洛阳东市之中,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收殓。洛阳城的市民们只是远远地围观着那具遍体鳞伤的尸体,小声地议论着究竟是这个人胆大包天,还是齐献王司马攸在天有灵,假借此人之手对“辅弼不忠”的杨家予以警示。
白日里虽然无人敢对温裕表示出一丝同情,到了万籁俱寂的夜里,早已因为宵禁而空无一人的东市内,却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几个黑衣人。他们小心地躲在房舍夹壁内避开了巡夜的禁军,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没声息地奔到了东市中央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附近。
“等一等。”为首的黑衣人见手下就要开始行动,忽然低低地命令了一声,随即跪在尸体之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小心一点。”见手下已经展开油布,将那具枯瘦不堪的尸体包裹起来,为首的黑衣人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
“殿下放心。”两个黑衣人用绳子将油布扎好,将包裹在内的温裕尸体抬了起来。
“棺木就停在不远处,我们赶紧过去。”为首的黑衣人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带领手下急速朝东市一侧密密匝匝的民宅奔去。
然而就在此刻,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低地呵斥了一声:“停下!”
为首的黑衣人一惊,只当自己遇见了巡夜的禁军,然而当他转身看清对方只有一个人后,跳到嗓子眼的那颗心顿时放回去了大半。下一刻,他的眼睛蓦地瞪得圆了:“是你?”
虽然夜色深沉,可那人的外貌身形实在太过出众,为首的黑衣人仅仅借着夜幕中微弱的星光,就已经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潘岳。
“请东莱王殿下将温裕的尸体放回去吧。”潘岳拱起双手,朝为首的黑衣人施了一个礼。
为首的黑衣人正是东莱王司马蕤。此刻他见潘岳识破了自己的行藏,索性摘下裹在头上的黑布头套,冷笑着看向拦在自己面前的潘岳:“这么晚了,廷尉平居然还这里值守,真是对杨国丈忠心可鉴啊。”
“只要殿下将尸体放回原处,臣保证今晚绝不曾见过殿下。”潘岳没有理会司马蕤的讥讽,面沉似水地回答。他和司马蕤都清楚,此刻只要潘岳大声叫喊起来,巡城的禁军就会立刻赶到,哪怕司马蕤是诸侯王之尊,也无法推卸罪责。
“这算是劝告,还是威胁?”司马蕤不屑地打了个哈哈,朝身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今番他既然下定决心来收殓温裕尸骨,就无论如何要达到目的。潘岳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想要无声无息地将他打晕在地,并非难事。
“臣劝殿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潘岳的眼睛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前方里巷内密密匝匝的窗户,“臣的仆从还在等着臣一起回去呢。”
“你!”司马蕤此时此刻竟想不出任何对付潘岳的办法,情急之下伸手指着他怒斥道,“别以为你成了杨骏的走狗就可以对本王嚣张!温裕也算你的故交,你居然能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殿下,有人来了!”还不待司马蕤发作,一个手下就蓦地发出了一声低呼。下一刻,黑衣仆从们簇拥着司马蕤躲进了里巷的阴影内,一个警觉的手下则顺手捂住了潘岳的嘴,将他拽到了司马蕤身边。
司马蕤看了一眼潘岳,见他并没有任何挣扎的表现,只是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便稍稍安下心,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方的东市空阔处望去。
只见原先温裕弃市之处此刻又多了一个人影,身形纤瘦,明显是一个少年。他似乎惊诧于温裕尸体失踪之事,动作慌张地来回走了几步,顾盼之间显然是想寻找尸体的下落。
少年转了个圈,让躲在暗处的司马蕤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面目。下一刻,司马蕤放下心,径自从藏身之处走出,迎面朝少年走了过去:“山奴,你怎么也来了?”
骤然听到这声呼唤,齐王司马冏惊得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朝司马蕤望了过来。“大哥?”少年不知是吓的还是病的,一张脸顷刻间面无人色,“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收敛温裕的尸骨。”司马蕤回过头,看了看从阴影内陆续走出来的从人,“怎么说温裕也是跟随了父王多年的人,此番又是因为抄写父王的文词获罪,我们若不让他入土为安,岂不让暗中缅怀父王之人心寒齿冷?”见弟弟司马冏点头称是,司马蕤难得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半夜跑到这里来,想必和我是一个心思吧?”
“我是打算来祭拜一下温叔叔的……”司马冏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取出一叠纸钱,却蓦地看见了站在司马蕤身后潘岳的脸,当下手一抖,纸钱便如枯叶一般洒了一地。
“檀奴叔叔……”司马冏下意识唤出这一声,随即被司马蕤打断,“别再耽误了,我早已备下了棺木,咱们这就赶紧去将温裕盛殓了吧。”
“东莱王殿下!”潘岳狠狠甩开抓住自己胳膊的黑衣人,伸手拦在了司马蕤面前,“温裕是犯了大不敬罪的重犯。殿下擅自收敛他,难道不怕被天子和杨国丈他们认为是温裕同党,受到株连吗?”
“我既然敢做这样的事,自然承担得起相应的后果!”司马蕤鄙夷地盯着潘岳,忽而释然一笑,昂起头来,“实话告诉你吧,就算你现在将巡城禁军召来,温裕的尸体我也是收殓定了!我是司马家的东莱王,你不过是我司马家的臣子,你阻拦我难道不是以下犯上?等我安葬了温裕,回头就向天子上表请罪。只要天子不杀我,我就再来和你潘安仁慢慢算账,算一算你在廷尉狱中到底是怎么折磨温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