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无忧听罢直叹气,“怪不得你着急报仇呢,现在我都替你着急了。不就一个叱罗协吗?我也帮你想法儿杀了他吧。”
少年摇头苦笑,“此仇与你无关,不必引火烧身了。你也不知道……我有多恨他。”
他显然没听懂,她急着帮他报仇,是为了什么。
她旋即想起刚才,在周国营地听到的事,元无忧心里也发堵,便敛了嬉皮笑脸,以手撑床,往他身边挪得近些。
姑娘忽然歪着脑袋凑近他,小心翼翼道,
“刚才你们在周营说的,我没太听懂,所以令堂的事……你愿意让我知道吗?”
万郁无虞微侧过脸,沁水的乌亮凤眸看向轻吐温热的姑娘。她眼里有关心,有怜悯,唯独没有幸灾乐祸。
就这样对他赤诚的好意,更让他难受。
他艰涩地出声道:
“三年前,其实我也来南阳了。差一点,就见到母皇最后一面了……”
“啊?怎么回事?”
“当时母亲被派去南阳,我留在长安等着北周朝廷发下来赈灾粮,就运回党项。可是朝廷只给了原定的三分之一,扣留了三分之二,又加条件逼母亲去治疗瘟疫,说瘟疫结束了,才能分批给我们剩下的部分……”
“周国朝廷的心可真黑啊!”
“结果,我听说母亲在南阳抗疫出了错,染上了瘟疫,要病死了……我就和舅舅偷偷跑过去看她……”
那是万郁无虞最不愿回忆的,平生最惨痛的一段经历。
三年前的南阳。
万郁无虞和舅舅当时连汉语都说不利索,来到南阳又听不懂本地的方言口音,人生地不熟的,被引路人骗光了钱财,害得流落街头,寄身破庙。
舅舅又在这时染上了瘟疫。
那年万郁无虞才十六岁,刚刚脱离华胥国主的庇护,随母叛逃长安,寄人篱下,从未经历过这些市井作案的腌臜事。
他典当了母亲留给他的王戒,换钱买回了药,等他端着装药的陶罐,赶回和舅舅藏身的破庙时,远远就听见了刺耳的嬉笑和**声!
少年瞬间慌了神!快步跑进破庙大门,却和门口一个正在系腰带的壮硕女兵撞在一起。
他被撞的后退一步,怀里还死死抱着药罐子,这一下撒出不少药汤。
与此同时,男人痛苦的**声刺耳地响起。
惊魂未定的少年往里一看,正瞧见几个穿白衣甲胄的女兵、在七手八脚地,按住地上那男人,而那满脸痛苦的男人,正是他舅舅。
万郁无虞瞬间疯了,就要扑过去救他,却被刚刚撞上的女兵拽住!
他再是自幼习武,也不过才十六岁,身体都没长成,在这个体格壮硕的女兵面前,跟小鸡崽似的。万郁无虞堪堪打过那个女兵,就被她伙同其他人,一起打碎了他怀里的药罐子。
药罐子落地那一刻,少年也被几个女人压在了墙上。万郁无虞拼尽全力,也没阻止她们。
情急之下,他不停挣扎扑腾的手,终于摸到了一把碎瓷片……万郁无虞奋力地拿这片碎陶,一把割断了这个要强他的女人的脖子!
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下一刻,他又被另一个女人掐住脖子。
十六岁的万郁无虞,刚脱离华胥女帝和储君的庇护,还处在连酸涩的爱恋都懵懂不清之时,对男女之事更是两眼一抹黑,全然不懂。
就在万郁无虞羞愤欲死,绝望之际,门外突然进来个救星!
那是个高瘦的白衫男子,看着弱不禁风,却一拳打碎了骑在少年身上、那女人的脑壳。白脑*子和猩红的血,瞬间崩了一地。
而他连纯白的衣角都没脏,纤尘不染,长得更是绝顶的美貌,像个天神下凡。
他气质那么清冷高贵的人,却那么能打,救了万郁无虞的命和清白。
浑身脱力,被吓到浑浑噩噩的万郁无虞,还没认出他的脸,只觉得很好看,很突兀。
直到他拿剑杀了所有人后,走到万郁无虞身边,把自己的衣衫披在少年身上,轻声唤道:“那古勒。”
原本眼神涣散,迷茫绝望的少年,眸中忽然涌现出了光。
万郁无虞这个羌语名字,在周国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的月光元无忧,另一个是元无忧的月光,周国当朝天子宇文怀璧。
少年愕然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那张俊美冷艳的脸。原来救星就是御驾亲征,微服私访的北周天子。
此时华胥已经倒台,元无忧也失踪了,是个异世女冒名顶替她的身份,对外宣称华胥储君“性情大变”。
但在此之前,因为万郁无虞撮合元无忧和宇文怀璧,她恨上了他,连带着自己也不待见宇文怀璧。
可是如今,宇文怀璧丝毫不提从前芥蒂,只是一味的安抚他。自己的衣裳给他亲力亲为的穿上,又让御医来医治舅舅,还亲自去赎回了,他那枚已经被人买走的白玉王戒。
那一天,万郁无虞终于明白了,为何元无忧会喜欢宇文怀璧。他就像夜晚的月亮,平时不起眼,可是温柔的光一直都在陪伴世人。
难怪他是她的月光。
自此以后,万郁无虞恨所有姓宇文的,唯独对宇文怀璧永远心怀敬重的,尊称一句“陛下”……
即便万郁无虞心里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和宇文怀璧对她的感情相比起来,如井底之蛙见天上月,但他也不觉自卑,不会放弃。
他对她的感情,不想和任何人相比,因为他已经把除了报仇以外,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了她身上,再无保留。
万郁无虞已经把元无忧融进了自己的命,把她视为活下去的动力。
思绪如潮,回到彼时。万郁无虞心里想着自己当时濒死的处境,就连话都说的艰涩不畅了,他还是羞于启齿,便只把自己和舅舅差点被**,是宇文国主救了他的事,说给她听。
元无忧听罢后,叹了口气,
“怪不得你对宇文怀璧那么尊重呢。真没想到啊,看起来那么柔弱的宇文怀璧,我还以为他是吃亏那个,没想到还能救你呢?”
万郁无虞正色道,“他可不柔弱,寻常百姓,哪怕是受过训练的女兵也不是他的对手。三年前他二十四五,正值盛年,我当时……确实打不过他。”
元无忧闷声笑道,“你在变相说他年纪大啊?也是,你到现在才十九,还没及冠呢。”
一听这话,刚止住了眼泪的少年,骤然凤眸一瞪,急着辩解,
“没有!我怎么会取笑救命恩人啊……”
见他反应强烈,说话也不带哭腔了,她憋不住笑道。
“哈哈哈…别紧张,我逗你呢。”
元无忧看万郁无虞被自己这么一打岔,气得有几分鲜活了,暗自高兴。
四目相对,少年原本阴寒怨意的凤目,在对上她那双计谋得逞般的笑眼时,忽然明白过来了,又黯然垂下眼睫。
“不必逗我,我玩笑不起来。”
元无忧忽然伸手,去捧他的脸。
“我还有机会吗?”
“嗯?”万郁无虞愕然抬起湿漉漉的凤眸,正对上她真诚的眼睛。
她语气接着道:“我还有机会,和你更近一步吗?”
闻言,少年湿润到根根分明的眼睫毛眨了眨,涩然道,
“你怎么这时候守规矩起来了?……这话也是我想问的。”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顶着娃娃脸的姑娘咧唇一笑,眉眼深情。“你不需要机会,只要你和我一条心,你永远都不需要排队不需要等待,你有被我偏爱的特权。”
“你也是……我唯一的偏爱。”万郁无虞语气温柔,黑邃的眸光沉重。
其实他多想表明心迹,说自己早就对她情根深种,可他不敢。他对她的爱就像嘴里含了一口血,说不出口,一旦把爱意说出来了,血也会跟着吐出来。
那是他咬碎的刀片扎出的血,也是内伤憋出的血。
而现在,他嘴里那口血吐出来了,他一直不敢让她知道的,对她隐瞒的东西,现在都摊开在了她面前。
万郁无虞本就自卑,这一下表白不成,倒让她瞧见自己血淋淋的一面,就更自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