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大营的冲天火光,数里外清晰可见。
谢宣怀料定,元沐必已派兵增援。
他是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谢韬的速胜,为其火中取栗。
同时,他深知元沐的厉害。
若非密约于先,欲赚其先锋入瓮,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既知中计,元沐的报复必如倾盆之雨,其势难以承受。
战前,谢宣怀所拟之妙计,指的便是这场小胜。
占元沐一点便宜,便不作纠缠,立即撤军。
胜虽小,却足以夸功于朝。
届时,即便太子僭越未遂,梁帝纵然有心动他,亦不便出手。
至少短期之内,绝不会动他。
以寡击众、“大败魏军”的英雄,梁帝若除之,难堵朝野悠悠之口。
千秋史笔必录其昏聩。
凡帝王,皆在乎身后之名。
此乃谢宣怀之底气所在。
至于梁帝所定三日之期,他有足够的理由辩解,毕竟魏军势大嘛。
此外,左卫军乃其嫡系,他自认如此。
保存之利,要远大于折损于此。
毕竟左卫军支撑其朝中地位,乃重要保障也。
须知臣子斗皇帝,手中必不可无兵,所谓忌惮也。
谢宣怀的撤军命令,是不容置疑的。
谢韬虽有自己的小算盘,亦不明其理,然惟有领命尔。
军令迅速下达,训练有素的左卫军将士,有序撤军而去。
这一撤,便是直驱长江之滨,沿途郡县皆过而不入。
急急如丧家之犬,毫无胜师之军容。
据谢宣怀估计,此时梁帝应已率军南渡。
仅靠他手中的左卫军,还有陆瀚洲所统的西路军,不足以与元沐相抗于野。
至于据城固守,阻敌南侵,为梁帝再度发兵争取时间。
此乃老成谋国之策,他却直接忽略之。
他怕梁帝不发兵救援,借魏军之手将己除之。
届时,坐困孤城,他将欲哭无泪。
恰如当初,他不相信萧绍瑜能守住睢陵,形势相类,他亦不自信。
故惟有南渡,才是最佳之策。
而两条腿若想跑过四条腿,根本顾及不到军容,只管一路向前。
一路狂奔,左卫军已入新昌郡地界。
其实,新昌郡治顿丘,是最理想的固守之地。
然谢宣怀既无固守之心,亦不敢入顿丘。
须知顿丘乃范雍苦心经营之地。
入顿丘,谢宣怀怕自己未死于元沐之手,却被范雍诛杀。
至于南渡之后,淮南之地尽陷于魏,则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毕竟划江而治,才是他心中的底线。
而范雍,却是无法南渡避难的。
梁帝诏令“无令不得回京”犹在,亦无新诏。
倘若范雍南渡,便犯了欺君之罪,死路一条。
与其弃尸于市,不如战于顿丘。
可以预见,最终范雍必折于元沐之手。
想及此处,谢宣怀反而甚为欢喜。
喜折国之大将,不悲国土沦丧,其私心之重已入膏肓之境,无药可救也。
......
自左卫军撤军后,不及一刻钟,魏军援军便已赶到梁军大营前。
领军魏将,正是悍将杨彦超。
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穆烈抢了他的先锋之位,他自然不愿相救。
即便奉有元沐之王令,他亦大可行拖延之计。
穆烈吃尽苦头,威风扫地于魏,他心中的淤堵方可疏通,是为喜。
然穆烈之窘,乃拜谢宣怀背约所赐。
作为联络人,杨彦超难辞其咎。
若穆烈因之殁于阵前,门阀穆氏绝不会放过他。
未免激化皇族与鲜卑门阀之矛盾,魏帝势必要有所安抚。
以其首祭奠穆烈,将是最好的安抚,是为惧。
而且元沐说得很清楚,穆烈是不能死的。
穆烈若死,即便是他,亦将被魏帝降罪。
元沐贵为郡王,统一方重兵,战功赫赫,尚且如此,遑论杨严超。
杨彦超惟有主动请缨,救援穆烈。
“前将军,梁军已南逃,是否追击?”
前军小校,快马奔来请令。
杨彦超是恨透了谢宣怀伯侄二人。
他恨不能立刻擒之,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他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当务之急乃是救出穆烈。
惟有救出穆烈,且穆烈还活着,他才好腾出手来追击。
“不!全军救火,必须救出左将军!”
随着军令下达,他所部万骑,尽皆投入轰轰烈烈的救火大业。
其心腹将领,皆知其窘,穆烈若死,势必难以收场。
故皆亲督兵马,冲在了救火的第一线。
麾下鲜卑镇将,多有攀附穆烈者,积极性无须调动,热情高涨得很。
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提水,火灭得也快。
待浓烟散去,露出了烧焦的营门。
穆烈一脚将其踹倒,踉踉跄跄地从营中走出。
面庞已然熏黑,面部特征无法识别。
好在盔甲形制规格高,便于分辨。
据此,杨彦超一看便认出了穆烈,忙策马上前。
“左将军,受惊了。
贵部中伏,错在本将,是本将误信了梁狗的谎言。”
于穆烈身前下马,杨彦超坦诚认错。
“前将军无须多言,这笔账本将跟梁狗算!
救援之情,本将铭记于心,若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
穆烈爽快回道。
出乎意料,他竟然没有迁怒杨彦超。
诚然,他对出身氐族的杨彦超有所歧视,亦未刻意隐藏。
同时,他乃磊落耿直的草原汉子。
杨彦超救了他,那就是他的朋友,他不会把账算到朋友身上的。
见穆烈不怪自己,还欲兄弟相称,杨彦超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若因此而结交穆烈,可谓因祸得福。
须知门阀穆氏,不是什么人都能攀附的。
杨彦超忙热情说道:
“梁狗无信,本将必除之,以泄穆兄之愤。
穆兄稍息,殿下亲率大军随后便到,本将先行追杀梁狗。”
他认下了这份交情,左将军改称穆兄。
“不!本将与杨兄同往,誓亲斩梁狗,为我部勇士复仇。”
呼吸着新鲜空气,退去窒息之感,穆烈坚持一同追击。
出征前,元沐将内应的身份告诉了穆烈,以免发生误会。
所以,穆烈知道设伏于他者,乃谢宣怀伯侄。
他口中的梁狗,自然姓谢。
《梁书·武帝纪》载曰:
尚书令谢宣怀退至新昌,无胆入顿丘。魏前将军杨彦超救左将军穆烈,化干戈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