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时,梁与肖的一包烟也空了,他裹紧外套,晕晕乎乎的离开天台。
电梯里没有一个人,走廊也格外安静,从棚顶悬下来的时钟上的红色数字,让头重脚轻的他看出了重影。
“梁先生这么晚还来陪护啊?侯队一直在里面呢。”今晚值夜班的又是何医生,他就像算准了梁与肖会什么时间经过医生办公室一样,精准的先他一步,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截下了人。
“何医生辛苦了。”梁与肖淡淡的扔下一句就抬脚走了。
病房亮着灯,侯爵又大字形的睡死在了陪护床上,还带了个遮光眼罩,上面绣着三个字——全靠浪。
小龙虾睡的很安稳,呼吸均匀,双臂规规矩矩的放在身体两侧。
梁与肖走到他的床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悬空遮住了小龙虾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张好看的嘴唇,和一个坚挺的鼻尖——花岸那副面具,大概也是一只手的大小。
他俯下身,对着这副半遮面的脸左看右看,瞧了半天,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在梁与肖撤回手的一瞬,看到小龙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默默的看着他。
这一下把梁与肖吓得够呛,连忙站直身体,后退了两步,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抓包了一样。
“你,你干嘛?”梁与肖摸着扑通扑通的小心脏,脸都青了。
小龙虾比划反问着,“你干嘛?”
梁与肖被噎了一下,略显尴尬的搓搓鼻子,顺手指了下头顶的灯,“我,我看这灯光太亮了,怕晃着你影响你休息,想着帮你遮一下。”
小龙虾摇摇头,“是我让大圣别关的,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安全感,所以才留一盏灯。”
梁与肖看了眼隔壁床,侯爵依旧鼾声如雷,梦会周公。
小龙虾比划着,“你会抽烟?”
梁与肖闻了闻手,皱下眉,原来小龙虾是被烟味熏醒的,“嗯,但已经戒了很多年了。”
小龙虾看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抬起了一半的手又放了回去。
梁与肖用遥控器打开了床头灯,问道,“关主灯,开这个行吗?”
小龙虾点头。
“接着睡吧。”梁与肖走到沙发前,屁股一沉,身子一歪,垫着胳膊睡下了。
小龙虾微侧头,看到梁与肖蜷着身子,躺在晦暗之中。
——刚才他对自己做的动作,指向性太强了。
小龙虾想着,纵使梁与肖对自己起了疑心,或者调查过自己,也断不会查到寒峰。在安浮城,只有恒黑海和吴不知父子知道自己的身份。
该不会……真的只是在遮光吧?
小龙虾每次从安浮城回寒峰时,都是避着梁与肖,一来一回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如果不是发生了万分紧急的事,九月不会轻易用玉佩与自己联系。
每次烘烤玉佩,小龙虾都会因为血液升温,而全身发热,但像上次骤然昏倒,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晚,小龙虾醒后就知道一定是寒峰出了大事,加上自己已经昏睡了十个小时,所以当时也顾不上要回避梁与肖,急着要去寒峰。
到了媒介后,为了摆脱梁与肖,把他迷晕了。
但赶到寒峰时,一切还是来不及了……
九月死了。
花岸回到寒峰看到的第一幕是,尸横遍地,腥风辣喉,皑皑白雪上大片大片刺眼的殷红——羽晚澄,林湾,温叶,三个人浑身浴血的跪在九月身边,身后还围着一些零零散散的管事卫,也是各个遍体鳞伤。
羽晚澄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丢魂失魄的跪坐在九月头侧,眼泪无声无息的从空的骇人的眼睛里流出,林湾早已哭成了泪人,抓着九月的胳膊,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温叶是他们几个中,伤得最重的,样子不比当年从最后一道杀令中走出来时好到哪去,他笔挺的跪在一旁,拳头死死的攥着,满脸悲愤。
九月看到花岸回来,极其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颤颤巍巍的抬起手,花岸连忙跪到他的身侧,抱起他,这时才注意到躺在两米处外,已经毫无生息的小白蛇。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花岸慌乱无措,紧紧抱着怀里的九月,整颗心揪成一团,多年不知害怕的他,一瞬间险被恐惧吞没,“为什么会这样?九月,九月……”
九月身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每一刀都像割在了花岸的身上,以至于他呼吸一下都觉得疼,花岸哆哆嗦嗦的伸出手,轻抚在九月冰冷的脸上,这一下,他陡然觉得身体一寒,似乎连魂魄都被冷了一个激灵。
花岸托着九月的头,柔声细语着,“别怕,九月,别怕……没事的,没事……”
九月抬起手,握着花岸的手腕,断断续续的问着,“花岸哥哥,我一直,一直想问你……安浮城,美吗?”
花岸红着眼,点点头,轻声道,“美。”
九月笑了笑,褐色的眼珠忽然亮了一下,似乎看到了那座城的软红十丈,和川流不息。
“我想也是的……”九月看着花岸,弯着眼睛,“沪城,寒峰,以后都会相安无事了……花岸哥哥,你,你既然那么喜欢安浮城,以后就留在那边生活吧……走吧,回,回家吧……”
“九月,我下次带你一起去安浮城好不好?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那边认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下次我把他介绍给你认识,然后……”
花岸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接着控制不住的发抖,他已经感觉不到怀里这个人的气息了……
九月的手慢慢的从他的手腕上滑落,重重的落在了他的心上。
“九月……九月……”花岸用力的裹着九月,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就永远不会失去这个人了。
他抱着怀里的尸体,眼泪一颗颗的掉,接着是一串串,然而都是那样安静隐忍。
他不会咆哮,不会怒吼,更不会哭天抢地,多年的紧绷和压抑,已经让他失去了狂吠的能力,纵使此刻凄入肝脾,呕心抽肠,他也只能无声的被无尽的悲伤啃食。
悲伤从四面八方一涌而入他心里最深的地方——花岸的心是空的,这一刻被翻涌的戚恸填满,那股沸腾也燃着他的魂。
九月的头躺在花岸的臂弯里,双目紧闭,那张一直讲不停的嘴巴,再不可能动一下了……
花岸伸出手,缓缓的落在九月的眼睛上,像儿时那样,最后一次轻轻地摸了摸这副柔软纤长的睫毛。
回家吧——是九月对花岸说的最后一句话。
阳光倾泻,撕裂了黑暗,无奈未能消融风雪。
人群散去,花岸独自跪坐在埋葬九月和小白蛇的雪地前,刚才在埋葬他们时,花岸把自己的面具也放了进去——这副面具,是除了九月以外,陪伴他最久的东西了。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给九月些什么。
没了面具遮掩,这样失魂落魄的脸,赤裸裸的映在永世不化的白雪中,几乎要与这片苍白融合。
温叶看着远处那个阴郁无助的背影,攥了攥拳头,忧心忡忡的走了过去。
“尊上……”温叶衣衫褴褛的站在花岸身后,只是说了两个字,眼睛便倏地一下红了,下一秒“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花岸毫无反应。
温叶垂着头,低声道,“尊上,是我害死了九月……”
花岸的睫毛陡然一颤,暗淡无光的眼睛霎时一寒,侧过身,看向温叶,眼神阴鸷。
温叶抽出身侧佩剑,双手托到花岸面前,“温叶该死,请尊上成全!”
花岸起身,阴冷的看着那把佩剑,皱眉道,“这不是你原本的匕首。”
温叶点头,“尊上所言极是……今日之事,正是祸起我原先的那把利器。”
花岸冷言道,“如实交代。”
温叶看了一眼花岸,又立即低下头,“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当年我们三个数字人幸免于最后一道杀令,您当时允许我回沪西城看望弟弟温羡——如您所言,温羡在云隐村……其实,当年您来童谣村带我来寒峰时,就已经发现了床下藏着的温羡,对吗?”
花岸没回他,此刻只想听到有关九月的事。
“云隐村一向不欢迎外人,我本以为要等到夜深之时潜入,结果……也许是上天注定,在我打算先行离开时,身后忽然有一个人叫住了我……”温叶噙着眼泪,“我们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了,早已经认不出对方,但我看到他那只断臂时,就知道是他没错,而他也跟我说自己叫温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