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羡顿了下,忽然提了下嘴角,那笑容又是欣慰,又是无力。
花岸沉默的看着他,也不催促。
花岸不常跟这三个数字人接触,自从去了安浮城后,就更是很少与他们碰面了。反倒是九月,起初最不待见数字人的他,这些年跟他们三个走的很近,感情也越处越深。
每次花岸从安浮城回来,九月都会缠着他问一些安浮城的事,还总说想跟花岸一起去那边看看,因为时间紧迫,花岸解决完寒峰的事后,对九月的问话常常是以三言两语告知。
而九月跟花岸讲的,大多是他带着羽晚澄,林湾和温叶,又割了多少个企图挑起战争,破坏和平人的脖子。
从他的话语中,花岸能感觉到,他们四个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或者,他们的感情已经超越了朋友……
而这几个人中,转变最大的就是眼前这个温叶了——他没了最始的冷漠,自私,狡诈,也不知道是什么磨润了他。
温叶回忆着,“那天我身上还带着伤,温羡看到后,便把我带到了他的家里,一路上遇到好多村民,他们看到我都是慈眉善目的点头微笑。”
“我当时问温羡,云隐村不是不欢迎外人吗?他说,从他来了之后,云隐村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排外了,因为每年都有一个人给云隐村送好多好多东西——有衣物,有食物,有时还会陪孩子们玩,教他们画画。那个人做这些,只希望村民们可以善待这个被他送来的残疾孩子。”
温叶抬起头,看向花岸,眼神充满感激,“温羡跟我说,除了云隐村,很多偏远贫苦的村落,都受过这样的恩情,村民们四处打听,最终也只得知那个行踪隐秘的大善人,姓花。”
花岸蹙了下眉,没想到有一天,刺疼他的是“大善人”这三个字。
花岸问道,“当初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弟弟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是,有一个好哥哥和遇见了大善人,最遗憾的是,失去了好哥哥和没有机会报答大善人……我不是个好哥哥,但好在他还没有失去,所以报答大善人的心愿,我希望可以替他完成。”
花岸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感觉他的眼睛越来越暗。
温叶抬了下一直托着的长剑,“离开云隐村前,我把自己的匕首留给了温羡,云隐村一向宁和太平,那把匕首只是我的一点私心,留在他那,全当是我在陪他了……但是……我,我没想到的是……”
温叶突如其来的慌乱,让花岸也莫名的心头一紧,他敏感的意识到,接下来会听到一些……
“我不该留下那把匕首的。”温叶忽然握紧佩剑,握在剑锋上的那只手鲜血直流,面前雪地上的那片殷红越扩越大。
温叶眼中带着恨意,继续道,“沪城当年的那场浩劫,是因为宋庄义焚尸而触动了圣器,所有经羽大人之手的利器全部失控,那天,大半个沪城都没了……”
“但是远在千里之外,沪西城最西边的云隐村却相安无事,那时我的匕首已经留给了温羡,我本以为他们能躲过此劫,是受上苍庇护……没想到的是——宋庄义那个恶鬼,最终还是没有放过沪城最后一块净土。”
花岸皱着眉,沉声问道,“宋庄义去了云隐村?”
温叶冷言道,“当年那场浩劫中,死伤最重的便是沪西城,宋庄义欲趁人之危,几次招兵想借此机会侵占沪西城。”
“那段时间,九月和羽晚澄一直紧盯宋庄义动向,凡是响应联盟扩军的人,都被他们抹了脖子。我跟林湾则是紧密观察沪东城。宋庄义因此被束手束脚,所以有几年的时间,沪城还算安稳,可是就在昨日天还未亮之时,他毫无征兆的突然绕过沪西城,从……”
温叶快速的看了一眼花岸,声音有意变轻,似乎是不想提及花岸曾经生活的沪北城,但为了讲述清楚,又不得不说,“他们从沪北城举兵,直接以云隐村为起点,攻进了沪西城……”
温叶悔恨不已,“说到底,还是我们大意了,宋庄义一直在沪北城安插的伏兵,本应是监视寒峰的,没想到那个老狐狸居然动了那些人去剿杀沪西城。”
花岸问道,“你留给温羡的利器,在那次战乱中失控了?”
温叶闭上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宋庄义在屠村时,温羡出于防御拿起了那把我留下的匕首,就在那一刻,他手里的匕首像受了刺激一样,拖着温羡见人就刺……更匪夷所思的是,死于那把匕首下的人,都变成了幻影,并手提幻影匕首继续无目的的砍杀身边的人……场景就像,就像曾经第一场浩劫一样……”
花岸觉得不可思议,片刻后问道,“后来那些幻影杀进了寒峰?”
温叶点头,“幻影不受媒介影响,可以直接进入寒峰,而且我们根本无法实质性的反攻他们,甚至连羽晚澄的银羽都对其束手无策,但他们却可以用手中的幻影匕首砍杀我们……幻影中,还有宋庄义。”
花岸低喝道,“为什么不早些用禁步令与我联系?”
“九月不肯……”温叶声音哽咽,“不光是他,所有寒峰的人都不希望您回来送死……没人能阻止那群怪物,他们是幻影啊,我们实实在在的人,都只能当活靶子被他们砍……”
花岸怒言道,“在你们眼中,我竟如此不堪?寒峰遇到这样的危险,我却只能在外保命?”
“尊上,您护寒峰,我们一样护您啊!”温叶托着剑,向前跪挪了两步,“我们寒峰中,没有一个是怕死的!”
花岸红着眼睛,“九月,怎么死的?”
温叶抖着声音回道,“我跟九月冲出媒介后,看到寒峰外还有乌泱泱一片的幻影,当时我们都受了伤,但九月致命的那一刀……是,是温羡刺的……”
花岸攥了攥拳。
“在茫茫幻影中,温羡跟我们一样,是一个人,那些幻影都不攻击他,而且温羡当时还是清醒的,九月也是因为如此,才没有对他刺出那一剑,尽管当时温羡喊着让我们杀了他……”温叶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是我亲手杀了温羡……温羡死后,全部的幻影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此时,花岸已经不知道九月这条命,到底应该算在谁的头上了,细数起来,每一个人都难逃干系,也包括他自己,毕竟,曾经放过温羡的人是他。
温叶声音极轻,几乎是在用气声补充了一句,“温羡死前一直解释,说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还说,他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大善人……”
花岸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好像看到了九月又在他的眼前死了一次,一时间内息纷乱如沸,体内那支银羽所化的内息,像是收到了惊吓,快速而无序的冲撞,末了,胸口一震,吐出一口郁血。
“尊上!”温叶慌张扔下佩剑,起身扶着花岸,“尊上,您回来时脸色就极差,可是在安浮城受了伤?”
花岸竭力站稳,咽下了口中的腥气,“是谁通知我寒峰出事的?”
“是,是我……”温叶低声道,“因为九月最后一直唤着您的名字,我才把禁步令扔进了烛火里……”
——难怪这次反应这么大,原来不是烘烤,而是焚烧。
温叶继续道,“尊上,九月说的没错,如今沪城几乎已成空城,经过两次浩劫后,曾经自喜于得到羽大人所造利器之人,几乎无一幸免……手无寸铁的百姓虽死伤最多,也是存活最多的,如今宋庄义也因多行不义,而惨死于战乱中,沪城虽是荒芜凋零,却也归于安宁。”
温叶看了眼花岸苍白如纸的脸,眼神微晃,“尊上,九月曾说,自从您去了安浮城,整个人便跟从前不一样了,好像那个儿时的花岸哥哥又回来了……每次您回来虽然只是短暂停留,但身上的那股热乎劲儿,却很快就被寒峰千年不化的风雪吸走了,九月想多留您,但不忍心……他说,沪北城和寒峰是您的家乡,但安浮城才是您的家。”
花岸转过身,背对着温叶,幽幽道,“像我这样污秽满身的人,怎配有家?”
温叶跪在地上,又将佩剑托起,“尊上,家弟温羡屠杀各城,伤及寒峰之事罪无可恕,温叶愿意领死。”
花岸没理会他,按着胸口,趔趄半步,缓缓道,“既然如今已是太平之世,想离开寒峰的人,都走吧。”
温叶看向花岸逐渐远去的背影,良久,喃喃道,“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