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昆望着眼前的老两口,又侧头瞅瞅门外,特诧异。
要知道,这个大杂院里,至少住着二十人。
老两口就一间屋,仅十几平方,后砌的,位于墙根处。
门外搭一窝棚,便是厨房。
明明在五道口有偌大一座四合院,干嘛要缩这里活受罪?
“知道您不信。”
赵老头示意他稍等。
花甲之年,身子骨还算健朗,比老太太好不少。
遂翻箱倒柜,找出一张泛黄的,薄薄的纸。
并未让李建昆过手,只是小心翼翼摊开,给他上眼。
这是房契!
李建昆逐字逐句看完,确实无误。
旁边,老太太解释道:“哎,这事说来话长……”
赵家早年是个什么光景,老太太没细讲,只说后面家道中落,分崩离析。
50年代,大部分房屋卖给公家,他们这一支,只余下五道口那座四合院。
要说原本,日子也算好过。
但这二十年间,发生太多事,老人家并不愿提及。
重点是五年前,他们唯一还在身边的小儿子,因打架滋事,面临丢掉饭碗和蹲号子的双重危机。
“当年啊,家里所有钱都拿出来,赔了被打的人,算是私了。
“但饭碗也不敢丢啊,连媳妇都没讨的人,将来吃啥,拿什么养家?
“当时我儿子他们胜利二厂,职工宿舍特紧张,我跟老头子一合计,反正家里也没剩啥人,用不着这么大宅子,看着还冷清,就找厂里打了个商量。”
李建昆微微颔首,懂了。
房子借给厂里安顿职工,换儿子工作保障。
“这不年初,胜利二厂和一厂合并,搬了,房子腾出来。
“我们还寻思搬回去来着,哪知道正张罗,已经有人住进去,嚯,没几天,住满了。
“怎么跟他们讲理,都没用啊。”
老太太唉声叹气。
李建昆也暗叹一声,这事别说这年头,搁后世都有。
有人瞅着某房子长期无人居住,直接撬门而入,有的甚至大张旗鼓装修起来,声称是自己的。
但那个法治健全的时代,不难要回。
这年头吧,又事关知青,硬要,确实难办。
“对啦。”
李建昆想到什么,问道:“老人家,您儿子呢?”
寻思这么大个事,二老年事已高,怕是他们儿子出面更稳妥。
哪知老太太忽红了眼,老泪纵横。
赵老头不带感情地说:“死了。”
这?
敢情白忙活一场啊。
李建昆道了声歉,询问起房价。
他们既然听闻消息,找到许大爷,留下地址,自然愿意出售。
无非是商量出一个合理价格。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哪个年代,京城都是允许房屋买卖的。
“这先不急。”
赵老头道:“你要真想买,里面的人你得先弄走,我们都这把岁数了,不想再生什么是非。”
李建昆没去跟他争论,这事讲道理,应该由卖家负责。
老太太刚讲过,请不动。
赵老爷子的心态,他完全能理解,雷电交加中战战兢兢走过来的人。
许多事,已如惊弓之鸟。
“这好办。”
“好办?”
老两口诧异,他们可半点没看出来。
那根本就是一群牛犊子!
对牛弹琴,好赖不听!
“那我先走,明儿再过来。”
“啥?”
“您一天就能解决?”
赵老头瞪大眼睛,道:“得,您也别明儿过来,我明儿过去,那些小同志要真安生搬走,咱立马商量个价,把事办喽!”
要的就是您这句话。
李建昆拍拍屁股起身,笑呵呵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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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知青,就一定是麻烦吗?
不,也可能是资源。
按照李建昆的计划,此事想要成功,借用知青的资质,是重要一环。
个把两个,还不够。
人多才能形成市场,带来商业效应,汇聚人流。
同时,还能形成一道“法不责众”的壁垒。
第一张《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似乎出现于1980年。
他们江浙人,一女的。
但实际上,有个历史节点,李建昆记忆犹新——
1979年2月。
春节前夕,知青返城达到顶峰,一些大城市瞬间涌入几十万人。
几乎同时,上面明言,提倡广开就业门路。
个体经济的发展,由此拉开帷幕。
“没几月了!”
颠着二八大杠返程时,李建昆思绪飘忽,但眼神异常明亮。
他没有直接去四合院,先回到燕园,该干嘛干嘛。
待傍晚时分,这才如追风浪子般,来到暂安处162号。
“滋滋滋~”
“咕噜咕噜!”
“吭哧吭哧!”
瞅瞅,晚饭点,人最齐。
院子里,十来个乱搭的窝棚中,热火朝天,都赶在天黑之前,烧晚饭。
“诶你?不是上午那谁,怎么又来了?”
“不都跟你说了吗,真住不下!”
“瞧您一身体面,不至于租不起房吧?”
李建昆刚进门就被发现。
附近不少民房,也有对外出租的,租金略贵。
“啪啪!”
李建昆没逐一回话,鼓起巴掌,道:“诸位,我找你们有点事,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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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时许。
海淀小镇已进入梦乡,月色下,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老虎洞,康民巷。
一幢院墙很高的民房内,却是灯火通明。
“呼哧呼哧!”
一只黑影,气喘吁吁跑到院门前。
抬手叩门,三长一短。
红漆木门打开一道缝隙,里面传来警惕的声音。
“谁?”
“辉哥?我,小涛。”
“咋这么晚?”
“不好意思辉哥,遇上点事,忙着搬家,活我不会耽误的。”
“你自己去跟六哥解释!”
韩涛也没放在心上,六哥特好说话,只要给你的任务,按时完成就行。
院子里忙忙碌碌,十几辆自行车沿墙边停成一排,一群人忙着捆货。
一只只麻布袋。
里面装满各类药品。
白天,另一组人马,用大米、面粉,或者各种票证,四处收来的。
那些厂职工买药便宜啊,几乎就是白给。
但这些药搁乡下,可老金贵了。
香饽饽!
其中一辆二八大杠,就是分配给韩涛的,他属于“骡子”,要趁夜里将药送往乡下,有人接收。
“六哥!”
在东厢房屋檐下,韩涛见到他们一伙的老大。
姚六子。
真名叫啥不知道,家中排行老六,因姚通药,干的又是这行道,江湖人称“药瘤子”。
只有你想不到的药,没有他搞不到的药。
“小涛啊,今儿有点晚呀。”
姚六子三十出头,蓄着中分长发,瘦长脸,下巴特尖。
躺靠在太师椅上,手勾着一把紫砂壶,不时嘬上一口。
“对不住六哥,有点事耽搁了……”
韩涛将事情娓娓道来。
姚六子也是闲得无聊,饶有兴致搭话,“哟,啥人哪,这大方,给你们每人发十块?这够你们租房住半年。
“你们有二十个吧?啧啧,不要脸皮,硬蹭!
“人有这财力,随便花个几十块,请帮人轻轻松松把你们撵走。”
韩涛挠挠头,咧嘴笑道:“嘿嘿,不光这呢,确实是个体面人,年纪还不大。
“他准备买那院,推了盖楼房,说了,只要将来我们愿意,他那楼房里,首先给我们留空。”
姚六子诧异,“咋的,楼房盖起来,还给你们住啊?”
“那不是。”
韩涛凑近几分,道:“六哥,人有内部消息,这不报纸上见天在吵么,他说上面已经决定,马上要解决我们知青就业问题,好像,准做点小买卖!
“嘿!您说这事,改明我说不定能光明正大卖药咧!”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姚六子绝对是个精明人。
嘬一口茶后,腰板离开椅背,眼眸闪烁。
真要说起来,五道口那个地段,姚六子瞄中不是一天两天了。
如今大学恢复正常招生,往后人流会越来越大,怎么看都极具升值潜力。
且不提此事是真是假,搞栋宅子,搁那里不动,都是躺赚。
这下算是提醒了他,同时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
瞧,聪明人都开始行动,还有啥好观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