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来不及了。
就在王勃捶胸顿足时,李裹儿写给武则天的信,已经离开了房州,正在被送往长安。
说到这写信,还要从她上次偷偷在贡品里夹带说起。
李显夫妇是等武则天送的书法博士到了房州,才知道李裹儿竟然偷偷的给武则天写了一封信。
他们俩自然是震惊的。
更震惊的是,除了嫌弃李裹儿的字丑之外,武则天让人传话,说李裹儿下次给她写信,直接交给驿者就行。
她专门让驿站拨出了一队人马,负责祖孙的通信。
所以现在只要李裹儿想,随时能往长安写信。
李显不知道母亲此举有何用意,因为武则天虽然与孙女通信,还送了一些小玩意儿,但那是每个孩子都有的,也看不出对裹儿的特别。
但要说武则天不特别吧,又给了她“密折奏事”的权利,还不允许旁人窥视。
若李裹儿是男孩子,或者是男人,这种机会无疑可以成为政治资本的一部分。
可她只是个小女孩儿。
与其给她随便与皇帝沟通的权利,还不如直接把她接回京城。毕竟后者起码能让李裹儿的物质生活更诱惑些。
除此之外,女儿那种出人意料的做事和说话方式,李显真的很担心她在信中写了什么不能说的事。
他甚至都怀疑,这是不是母亲另外一种监视自己的方式?
然而,相较于大人们的惴惴不安,李裹儿自己倒是觉得能摸清武则天的心思。
她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自己这个奶奶,是个百无禁忌的人。
活到她这份上,这世上的大部分事情,已经不需要再考虑,合不合适,有没有先例。
只要她想,她能把自己的儿孙关到老死,也能给贬谪在房州的孙女一个直达天听的机会。
她做事情,向来随心而行,不用去管其他人怎么想。
真是让自己羡慕的状态啊。
不愧是自己想要成为的女人。
面对这种机会,李裹儿并没有什么刻意装乖讨好的心思。
自己与祖母段数相隔太远,太过刻意的卖弄只会引起她的怀疑和猜忌,甚至是厌烦。
而那位的厌恶,可是有雷霆万钧之势,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住的。
所以她就做个普通的孩子就行了。
她最初只是想把老师的身份过个明路。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与奶奶的亲近是意外收获,那获利多少都是纯赚,赚不到就赚不到,不需要为这件事打乱自己原有的步调。
于是李裹儿直接将那个通信渠道当做了树洞,想起什么就写点什么。换牙了能写,做新衣服了能写。姐姐妹妹们打架扯头花了能写,吐槽父母对自己管制太多了也能写。
做小孩子,就要有个小孩子的样子。
小孩子原本就是说话没有重点且注意力容易被转移的啊。
但她偶尔在书信里,也会写些正事。
例如这次。
她说的借钱之举,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认真思考了之后,觉得可做,想做,然后再做的。
按照她的习惯,自然先要汇报给奶奶一通,把自己如何想到做这件事,为何要做这件事,打算如何做这件事讲清楚,然后,伸手,要钱要人。
王勃以为她只打算放贷,是小看了她,她是打算做个钱庄的。
唐代公主做生意的并不少,李裹儿自己原本也是开过钱庄放利钱的,姑姑太平公主的生意做到了蜀地,后辈中的和政公主,更是做生意赚钱赚到能帮哥哥养军队,帮父亲修陵墓的地步。
所以流程李裹儿并不陌生,她知道这第一需要本钱,第二就是需要人手了。
钱的事情好办,她认识的这些人都是不缺钱的,但关键是人手难得。
与以往纯粹仗着公主身份谋利的产业不同,这种非盈利的钱庄,在放贷和收款上会更加的复杂,需要审核贷款人的资质,以及制定相应合理的收款方式,还需要对民生有一定了解。
她想做好事,但不想被人当冤大头。
这样一来,她需要的人手不但多,还要求高,一般人很难满足。
但没关系啊,她有奶奶啊!
所以半夜,李裹儿筹划得当之后,就例行公事的铺开笔,给自己最亲爱的奶奶写了一封长信,希望她能支持自己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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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州又来信了?”武则天在接到李裹儿的信时,并没有太惊讶。
她这个孙女太絮叨了,自从可以写信以来,隔三差五就来信,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说。
武则天又不闲,自然不可能回信,只在闲暇之余,把这些当日常消遣看。
毕竟在李裹儿的笔下,房州的生活心酸到搞笑,但却又热热闹闹,充满烟火气。
“这回是什么?是她姐姐们又因为小郎君打架了,还是她的马球队又第十四次输给了她爹的?”武则天笑着揶揄了两句,然后打开了信件,但是在看了几行字之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最英明神武的奶奶,我是你最最可爱的孙女裹儿,我最近又有一个大计划。”
“你还记得我的婢女华英英嘛?她真是个很可怜的小孩子。她没有我这么多漂亮的衣服,也没有我这么大的家,最惨的是,她家竟然也没什么钱。”
“她奶奶前些天病了,因为要花好多钱,所以她把我给她的东西都卖了。我开始很生气,后来知道原因,就一点儿也不气了。”
“毕竟谁没有奶奶呢?如果是我奶奶病了,我一定也会把我的小金马卖掉,给您买药。”
“但我发现天底下,竟然有很多人跟她一样。”
“我上次说过,先生带我们去乡野玩,我发现那里的人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也想借钱给他们。但先生说这种事情牵扯的太多,我负责不来……所以我就想问您,能借点钱和人给我吗?”
“我听人说,您是天下最富有的人,有许许多多的钱和人。所以我想,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您一定可以的。”
“这是我想借给钱的人,和借钱给他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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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裹儿的信很长,看起来那几个书法博士很卖力,她的字好多了,错别字和墨点也少多了。
虽然有用的东西不多,但基本上该说清的地方都说清了。
例如,她在乡下见到了农人因为穷困,出售永业田,最后甚至举家投到豪强家中为仆的事情。
李裹儿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武则天明白得很。
实际上,这也是她目前最头疼的事情之一。
自从她登基以来,她也准备有计划的展开户籍清查。
从目前京畿的状况来看,人口比上次增长了一倍。
底下人歌功颂德的文章已经在写了,但她对这个数目仍然不满意。
她不像那些只长在深宫里的妇人,她是在民间生活过,当了皇后之后,又多次与皇帝巡幸地方,接见过地方的上的百姓的。
所以她深知如今调查到的人口,比实际上的要少了许多。
这些本应该增长却又消失的人口,到哪里去了呢?
门阀世家,土豪地主,官员勋贵的庄园里,以及山林大泽中。
其实不仅仅是她,朝廷上的有识之士也发现了。宰相就曾上疏过“今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租调既减,国用不足。”
宰相认为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地方吏治对百姓侵害太深,导致百姓活不下去了,建议整顿吏治+轻徭薄赋。
但这也是老生常谈,朝廷做过,但见效不大。
至于有些人之前提出的严刑峻法,禁止逃户流窜,只会导致更多的人隐藏起来。
武则天之前也曾经实行过,不问罪责,不管逃亡在哪里,只要你对无主的皇帝深耕细作数年,就可以去官府报备注册,重新入籍,获得身份——但这一招只适合
要向占地最多的贵族以及官僚们征税——那她真是自掘坟墓了。
所以骑虎难下之下,也只能得过且过了。
如今看到孙女那张薄薄的,只记录了十来户人家的纸张,武则天觉得颇有意思。
虽然那个地方偏僻到她从未听说过,却也是她治下的土地。
钱?
这倒是个从地主豪强手中抢人的法子。
但如何实行?
无妨,反正是小孩子的玩闹。
武则天只是略微思索,便下了定论。
她折起纸张,询问上官婉儿,“郡主想要个文学先生,你可有人选推荐?”
上官婉儿飞快思索,但还没回答,就听到武则天又补充,“最好是精通庶务,懂得民生的。”
这两个要求有些冲突。
送去房州的人,基本上就等于仕途断绝。而精通庶务,懂得民生,显然又是一个合格朝廷官员的素质。
所以,到底要选个能干的,还是个只通文墨的样子货?
上官婉儿思索着,忽然,一个人选浮现在她脑海。
请托的人知道她喜好诗文,所以在开篇便附上了一句诗。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诗是好诗,人也是大才,只可惜得罪了武三思,她也不敢为其说项。
但如今,似乎送去房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没了仕途,但却起码有一条命。
想到这里,上官婉儿低身行礼,“倒是有个人合适。”
“谁?”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文明年间进士,曾在麟台任职,后又两度随军北上,在文学和庶务上都颇有见识。”上官婉儿语气平淡的说道,不含任何个人情感。
“我记得,是个正直的小伙子,就是说话有点太冲。”武则天点点头,“还骂过我。”
“陛下说的是那次您打算凿蜀山攻打羌族那次?”上官婉儿有点尴尬,她只知道陈子昂曾经上书,言辞激烈的反对,倒还不知道有这些。
“嗯。”武则天点点头,回忆道,“我记得他还能上马打仗?”
“是。”上官婉儿不敢多言。
“那他现在在哪里?任何职?”武则天对这个人选还是满意的,在她看来,李裹儿如果真的想做那些事,那几年之后,与地方豪强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配个能当武将使的文臣,还是很有必要的。
“牢里。”上官婉儿淡淡的说道。
武则天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哈哈哈,如果还没死,就让他去房州吧。”
“果然是个好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