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悠完老实人裴小郎君开始干活之后,李裹儿就开始琢磨第二件事。
捞人。
王勃原本在原处站着,她溜溜达达走过去,刚自以为不引人注意的站在了王勃身边,就察觉到王勃脚一动,往旁边走了一步。
“师父?”李裹儿抬头,委屈的看着王勃,王勃则是目视前方,一脸冷漠,“莫挨老子。”
两人相处久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准备坑人之前的一些小习惯了。
他躲。
“师父,你这样就薄情了啊。”李裹儿可怜巴巴的凑上去,企图以自己水汪汪的眼睛打动王勃,“咱俩谁跟谁啊。”
“别,我们只是单纯的师徒关系,”王勃断然拒绝,“出了课堂就不熟。”
“算了,我小人不计大人过,不跟你一般见识。”接连被拒绝的李裹儿发现王勃始终不给自己眼神,于是找到一块儿石头,示意胡三搬过来放在王勃身边,然后自己站了上去,跟王勃并排一起看不远处的水渠。
那是他们原本的选址地。
王勃翻书边学边找的。
裴小郎君来了之后,立刻老老实实的去勘探,这师徒俩的工作就变成了看他工作。
“师父,见到此情此景,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啊?”两人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李裹儿忽然出声。
“说什么?”王勃不解,“我是外行。”
“吟诗一首哇。”李裹儿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文人骚客,不是最容易触景生情,然后出口成章吗?”
王勃沉默。
李裹儿见状,趁热打铁。
“吟诗不成,那做赋也行哇。”
自家老师写诗做赋的水平,李裹儿可真是太知道了,所以她万分期待。
但可惜的是自从她捡到王勃之后,她就没有看见过师父舞文弄墨。
“那是文人骚客的习惯,”王勃淡淡的说道,伸出了手,自嘲的说道,“可我只是个老叫花子,没那么多感受。”
李裹儿一愣。
王勃的手很粗糙,虽然来了这里,不用再做重活,但是积年的劳作和苦难带来的风霜,那些畸形,变大的关节,是不会恢复的。
“我已经很久不写诗了。”王勃轻叹道,“那仿佛已经是遥远的上辈子的事情了。”
李裹儿看着王勃的眼睛,这才意识到一件残忍的事情。
她的老师,老了。
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那个写着那个“气凌云汉,字挟风霜”的少年,终究是死在了南海中。
“我这一生,因善文而恃才傲物,因傲物而走向末途。”王勃看着李裹儿,轻轻的说道,“所以,当我被人救起时,我就在想,我曾以为的上天馈赠,或许是最大的诅咒。”
“我不想再写诗了。”
“于国于民,于家于身,皆无益。”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充满了萧索。
不是的。
李裹儿本来想说,你不知道你的伟大,你不知道文字的力量,你不知道有一天,即便是大唐都不在了,但仍然有人能够通过你的诗文窥见那个盛世的风华。
但是,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太沉重了。
将所有的责任都压在一个人身上,对他未免太残忍。
不写就不写吧。
“没关系。”李裹儿伸出手,努力的伸出两只胳膊,给他了一个抱抱,“不管你会不会写文,有没有用,你都是我最好的老师。”
“我又不是图你写才要你的。”
正在伤怀的王勃,感受到小孩儿努力传达出来的安慰,只觉得整个人都熨帖了不少。
只是,看着那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孩儿,他忍不住调侃。
“真的?”
“哎呀!老师你怎么这么讨厌!你难道不懂,人要适当的糊涂才会变得快乐吗。”
王勃快乐的笑了起来。
不管他们相遇的初衷是什么,但在此时此刻,他真的有了那种“纵然一无是处,也不用担心被抛弃”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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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既然不愿意写诗文,那李裹儿自然要找别处。
她都想好了,磨坊规模如此之大,为了方便要到足够多的工匠,也避免有心人伸手,她要将这个磨坊献给“我最亲爱的奶奶”。
字面上意义的“献”。
找几个文人,写几首小诗小赋啥的,说是自己感念奶奶,为了让这偏僻的乡下村民感受到吾皇的恩泽,特做此物。
反正人家给了那么多钱,自己分润点名声也应该啦。
听到李裹儿的打算,王勃没有反对,只是冷哼一声,“你倒是懂得扯虎皮拉大旗。”
“师父你想夸我聪明就直说啦,不必这么委婉。”李裹儿脸皮极厚,笑嘻嘻的说道,“对了,既然你不肯写诗文,那你知不知道咱们这里,还有谁的诗作拿得出手?”
她的计划很完美,唯一尴尬的地方就是,这里真没有几个能看的文人。
“李学士吧。”王勃想了会儿推荐道。
“他?”李裹儿很是怀疑。
她没有瞧不起李学士的意思,但问题是这人始终一副脑袋不大聪明的样子,有时候甚至还会被她一个小孩儿忽悠,她很难相信他能写出什么好东西。
“虽然有些匠气,还喜欢掉书袋,”说到李学士的诗文水平,王勃痛苦面具,“但矮个子里拔将军,咱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也是,房州毕竟一个乡下地方。
“那你觉得,他在当今文坛,能排名第几?”李裹儿小心地问道,觉得哪怕不是数一数二,甚至连数十数二十都排不上,但百名内是不是可以展望一下?
王勃思考了下,“我觉得当今文坛应该不会邀请他进入。”
懂了,路人甲水平。
那种自费印一千册分发好友,最后也进不了全唐诗的水平。
“那我想办法,让他写出他自己的最高水平吧。”李裹儿叹口气,“多写几首。质量不够,数量来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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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裹儿在教室门口等李学士下课,他本来正一脸笑意的往外走的,一见到在门口等着的李裹儿,立刻哼了一声,臭着脸扭过头,视若无睹的经过她。
嗨,作为李家如今唯二的家庭教师,李学士一看到李裹儿这个不由自己教的学生就生气。
通过她,联想到自己那个叫花子同事,就更生气了。
“李学士,李学士。”求人的时候,李裹儿还是很能低得下身段的。当时一路小跑的追上去,笑的比花儿还灿烂,“今天我是有事找您帮忙的。”
“在下才疏学浅,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李学士淡淡的说道。
“我不介意。”李裹儿笑嘻嘻的承受了,然后看着快到自己有点追不上的李学士,只能扯起嗓门放大招,“我欲在水磨奠基仪式开始后,写一篇诗赋呈给奶奶,以感激她对房州百姓的恩德。不知道李学士愿不愿意写啊?”
李学士听到这话,陡然就停下了脚。
写诗给陛下看?
李学士激动浑身发抖,人都快站不稳了。
虽然翰林学士,有一部分被称为词臣,但也不是说谁都能当的。
他在宫中时,奉诏宴饮题诗的机会虽然多,但不好意思,大部分情况下,都送不到御前去。
毕竟那么多人,皇帝又不是判试卷的老师,还能挨个看完打个分啊?
一般都是宰相尚书们等大官的放在最上面必看,然后就是在辞臣中选最出色的几篇放进去。
像他这种扫车尾的,一般就是第一轮就被落下了。
想他从参加前就开始琢磨,翻书苦读。参加时无心宴饮,搜肠刮肚的填词。宴饮罢了,大家说来看看诗吧,他眼巴巴的瞅着自己那张纸,第一批被人抽出来摆在一边,说“这种就不必呈上”了时,有多委屈。
他有些同事知道自己诗写的不好,也就摆烂,宴席上专心吃吃喝喝,随便做一首应付。但他不同,他是有追求的。
他觉得自己写的不错,要是被陛下看到,说不定也是当场表扬的,就是挑选的人“有眼无珠”,识不得他诗句的高妙!
李裹儿站在那里,看着这人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会微笑妆,一会儿哭泣妆,忍不住稍微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道,“对啊。”
“是所有人都写,还是单单我一个人?”李学士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呃,就,就你一个人的。”李裹儿弱弱的说道,“这是我和奶奶的信,就只有我和我递上去的东西。”
“我写!我写!”李学士斩钉截铁的说道,握紧了拳头。
这次就他一个,他不信还落选。
这哪里是诗文!
这就是通往神都城的通天梯啊!
写!
哪怕是呕出三斤血,堵上李家的声望,他也要写出一篇震铄古今,让女皇侧目的文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