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觉从中间队列的装甲车上下来的时候,莫开富并没有看到他,曾孙挡住了他的视线,那个小孩子正往一辆刚停稳的装甲车上爬,一个士兵把他抱了下来。小孩又跑回莫开富身边,他说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孩子还不知道他的父亲已在那场战役中牺牲了,莫开富告诉孩子也许他的父亲还有其他任务,孩子赞同他这种说法。
此时季先觉已经躺在了担架上,莫开富仍然没有看到他,他们被装甲车引擎蒸腾出来的水雾隔开了,莫开富却感觉到有一个熟人在靠近。等到抬担架的人绕过那层水雾,出现在莫开富面前的时候,他一下子就认出季先觉来了。
季先觉也看到莫开富所在的方向,他嘴里嘟囔着从担架下来,有人要扶着季先觉但被挡开了,他可能觉得自己没有衰老到那个地步。他不仅是从担架下来的时候不用人扶,走路的时候也不给人扶。他走起路来并不像人们担忧的那样,虽然他的白发在秘密实验室的时候就开始掉落,但它们生长的速度快于掉落的速度,牙齿倒是只剩下几个了,马可流曾建议他换一副二等公民的牙齿,但被他拒绝了,他宁愿让嘴巴漏风也不想让二等公民用的零件装在自己嘴巴里。
莫开富有好几次都担心季先觉会摔倒在地,他此时感到惭愧,时间无情地夺走了所有人的生命,只有自己还在苟延残喘着。他想到当初他们在前进号上谈的那些话,具体的内容莫开富也记不清了,但知道谈论的主题是关于宇宙或者规律的,后来莫开富曾多次想到,自己经历过了一段时间的真空,那段经历是他特殊体验的来源,但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些经历是人类的大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这并不是什么悲观的不可知论,而是事实上的人类认知边界。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漫长的距离,季先觉终于走到莫开富的身边,后者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是因为激动,同时也害怕季先觉会摔倒。季先觉的眼眶还是饱满的,不像一般老人那种深陷进去的眼眶,莫开富本人就看到自己年老时深陷进入的眼光,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那是通往地狱的路面塌陷了。
这次会面谈论的话题仍然和流江人有关,莫开富此时记起了中景三号的事情,但对于流江人他不好判断。季先觉则向他介绍了实验室的新发现,他们推断导致感染的光线有着固定的频率,那时候的跃迁通道刚建立起来,秘密实验室向光束前进的方向发射了一个探测器,在探测器在跃迁通道耗尽能量之前,发回了观测结果。据得到的相关参数估算,下一次光线将在五千到一万年后到来,最后季先觉说:“我们不得不早做准备啊!”
翌年,官方军的太空军在中卫岛尘埃带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太空军事力量几乎就是整个战局的主导,巴纳德官方立刻敦促所有反对派力量投降,杨格林发表了关于战后的宣言。但所有人都没料到,一艘反对派太空巨舰进入三号行星的大气层,直冲永安地区而下,巴纳德的官方太空军几乎来不及作任何相应的措施,他们也尾随其后。叛军太空舰在距离永安城六千米的上空时,永安城里所有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在这个时候要逃离已经来不及了,像城市一般巨大的太空艇将会整个压在永安之上,代替这座城市的建筑成为新的城市。
元首杨格林从他的办公室出来,看着上面黑压压的巨大影子,他甚至能感受到它的引力。那时候杨千秋就站在他的身边,元首对他那位奇怪的父亲说:“爸爸,这景象好壮观啊!”
一旁的廿四妹以为这是一个巨大的动物飞了过来,她把杨千秋当作族长,“族长,那是什么鸟啊?”
“那是一座城市!”杨格林代替父亲回答,他忽然有点悲伤,想起了在兰陵岛的日子,他不知等待了多久,但廿四妹始终没有成长。她像一个孩子,或者说就是一个孩子,无法给他应有的爱,就像一只还带着花蕾的苹果,无法给他成熟的果实。青涩的果子没有品尝的必要。
“城市,我能住进里面吗?”
“当然可以。”还是杨格林回答。
“你们还不结婚吗”这时杨千秋忽然问道,杨格林有些惊讶,随后无奈地低下头。他仍能感受到来自天空中无形的力量,但那个力量在减少。
这一点带着曾孙的莫开富深有体会,太空舰到达距离城市六千米上空后就换了方向,它的高度不再降低,而是向西部前进。曾孙出神地望着那个遮蔽半边天空的怪物,他没有恐惧,反而对此有很大的兴趣。
追击叛舰的官方舰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叛舰调转椭圆形的舰体,以与地面垂直的方式冲进了西北大荒盆地,朝向地面的一方钻头快速旋转,这时官方军指挥部已经知道它要干什么了,他们在往地核叛逃。
比重巨大的新固体钻头其实根本不用旋转,舰体像一颗掉进水里的石子一样掉了进去。这时整片北方大地都能感受到持续性的轻微晃动,就像是在水面的蚂蚁感受到了荡漾开来的波纹。
曾孙问莫开富:“祖爷爷,是不是那大东西掉下来了!”
莫开富摸了摸曾孙的头,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的血脉,心里竟是一阵苦楚。仿佛是一条远古的基因和一条现在的基因交汇在一起,没有相逢的喜悦,而是看到了事物一成不变的悲哀。
“是啊”他长叹着说。
这时叛舰继续向下,官方军的指挥部发现叛舰在前进的过程中不断把物质推到身后,那个巨大的入口又被封住了。起初人们以为叛舰是以此作为筹码,要与巴纳德官方谈判,但他们进去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舰上配备中微子通讯器,他们是可以与地面进行通讯的。这时人们又认为他们已经全部死掉了,初步判断是叛舰的生态循环系统出了问题。
“本来可以活得好好的!”季先觉听到这个消息后说,他们后来就不谈论这个事情了。这段岁月要到后来的简并态雕像建立时,才被人们重新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