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离心器(1)
一巴纳德年以后,莫开富才踏上了去往昼温村的路。在此之前,马可流和邓玉明接手了秘密实验室的工作,他带着几个人赶到莫开富的住处,霉化的曾孙已经不知去向。邓玉明在杂乱的客厅里发现了坐在地上的脏兮兮的莫开富,许久莫开富才转过身来,他似乎抱怨着说:“我的人生已经有足够多的荒诞经历了!”
邓玉明看到一个可怜兮兮的老人,即使他曾经返老还童,现在也真的老了。邓玉明说出了关于霉化的事情,“那是一种递归效应,我们把他称为德罗斯特霉化。感染这种霉菌的事物会按照一定比例不断缩小,就像处理图片一样,最后德罗斯特化的事物会分崩离析。”
“和生物有关吗?”莫开富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不像他的精神那样迟缓,整个人站起来的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我想我还能做点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这么说您答应加入我们了,博士?”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想加入”莫开富坐到表皮已经绽开的沙发上,拿起旁边的结满泥垢的水壶倒了倒,什么也没有出来,又嘭地放回桌子上。
“可以喝我的!”邓玉明拿出一个便携水瓶往水壶里匀了点,莫开富咕噜咕噜喝了起来。喝完他擦了擦胡子上的水珠说:“这阵子我看了季博士的手稿,你刚才说的话用词很谨慎。”
莫开富说完站起来走到外面,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片阴郁的景象。马可流和邓玉明也走了出来,马可流想到了在秘密实验室里的那些霉化数据,他说道:“博士你从手稿里发现了什么?”
“想必你们也有所发现吧!”莫开富看到他们的脸上,“从你们刚才的用词就可以知道了,你们说事物而没有说生物,说明你们发现那种东西会感染任何东西,当然包括人类在内。我研究过季博士的手稿,最主要的不是什么发现,而是这份手稿十分诡异。”
莫开富又看向了远处,他回忆起研读手稿时那种撕裂大脑一般的感觉,显然这不是文字能做到的。这种感觉与手稿的内容无关,它的魔力源自手稿本身,但也和手稿的材质无关,这正是莫开富的困惑之处,他曾拿着手稿偷偷作了一次检测,结果显示那只是普通的材料。
接着他说出了让人震惊的话,“我感觉这份手稿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当然也可能是由季博士的助手整理的。”
“不是,我的意思就是你说的德罗斯特化,写这份手稿的季博士正在德罗斯特化,所以事实上是季博士无限的复制品在写这份手稿,我们永远不知道他当时的真实想法。”
“这不成立,我们并没有看到季博士霉化。”邓玉明抢先说,马可流也点了点头,随即惊愕道:“难道您是说?”
莫开富摇了摇头,笑着说:“只是猜测,季博士霉化的速度极其缓慢,可能是在季博士完全霉化前,他本人就因为其他原因死亡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邓玉明还想说话,但马可流阻止了他,三个人相互看着,都在想着一个恐怖的问题。随后他们都成功地把这种恐惧埋在了心底。
同时也有迹象表明,季先觉的手稿部分内容是在昼温村完成的,但据随行的人员回忆,季先觉当时根本没有作什么记录,更不可能记录在纸张上,至于是否记录在电子设备里,就不可得而知了。
莫开富重新加入实验室后,他们一直在昼温村的外围做着各类调查,有时巴纳德政府也参加了相关活动,军方把大量的仪器设备运到昼温村附近,在那里启动核聚变发电机,夜晚信号塔附近灯火通明。莫开富那时候不怎么出去,经常一个人呆在帐篷里面,有时候他能听到那些人发出的声音,他感到他们的声音像是在沙地里爬行的虫子,有好几次他们的身影从他的帐篷外边掠过,莫开富都感觉到非常诡异的气息。
军队到来五个月后,在昼温村四周建立了四十五个信号塔,远远看去像平地拔起的山峰,每天晚上一座座孤峰发出蜂鸣声后下半夜都会下一场雨,当时还是寒季,有时候却能看到电闪雷鸣,一条条火龙直冲昼温村而下。
莫开富有一次雨天冲出去,差点被闪电击中,事后他回忆说当时自己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在梦中一样不受控制,甚至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住着几个人。他去看了心理医生,那位戴着无框眼镜的心理医生仔细检查了一遍,又谈论了好多话,最后他说:“您为什么认为自己人格分裂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当时的情况太真实了,我想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应该可以和他们对话,很后悔我当初没有那样做。”
“也许您应该试试!”心理医生笑了起来。
莫开富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医生,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但你不能否认会出现这样一个事实。”
“我并没有否认”医生说:“恰恰相反,我认为那是真的,所以不赞同您关于人格分裂的论断。”
莫开富凑近看了看医生的眼镜,“是这样吗!”,说完他走了出去。
几天后,莫开富终于决定向昼温村进发,驻扎地的胡上校提醒他们要小心谨慎,马可流询问接收塔的用途,胡上校却闭口不言,他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避开了当初进村的那条路,登上昼温村西面的山麓往下看村落,他们都发现村落好像在远去,远处的落日和底下的景象形成荒诞的风格,两者的比例像是随意拼在一起的贴纸。
当晚他们就在山麓上休息,邓玉明一直用远程红外探测器监控着昼温村,得到数据显示村子在不断缩小,这才导致他们看到村子远离的现象。
莫开富整夜都在研究着手稿,他越来越相信手稿是德罗斯特化的季先觉写的,次日马可流醒来看到他还伏在案上,那本白色的手稿已经变成了一张几厘米的小卡片,马可流轻轻走过去拿起那份手稿,莫开富用右手按住他,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别动这个,小心感染!”
马可流明白他的意思,他曾在实验室里做过几个实验,德罗斯特确实会出现感染的可能,但是他并没有得到相关的数据,也不能以此得出德罗斯特化感染的规律。
那份手稿没有存在多久就蒸发了,“这样倒好!”莫开富当时看着那份像不断缩小的水渍一样消失的手稿,随后说出了更加令人惊诧的话,但莫开富的神情和语气都很严肃,他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所有的德罗斯特化都呈现出等比的趋势,这是一种等比数列。”
邓玉明和马可流面面相觑,他们在实验的过程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迷人的现象。迷人的说法是邓玉明在后来的表述中加入的,马可流则认为那像魔鬼一样可怕。
冒着被感染的危险,他们与次日向昼温村的中心前进,他们的影子被神庙廊柱一般的信号塔分割成几个部分。莫开富的头发与胡子纠结在一起,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拾荒的游吟诗人,随风飘荡的乱发就是他的韵律,瞳孔是他的文字。
他们走到昼温村村口时,胡上校派来的人追上了他们,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上校,左边的耳朵有点凹陷进去,他说话的声音不是很清晰,莫开富一行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上校对他们听不清自己说的话的行为感到懊恼,他发怒地嗷嗷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直到随行的士兵听清他的部分意思,并把他的话向莫开富等人转述了一遍。
他们从士兵的转述知道,上校在上一次官方与反对派大战时来到昼温村,那晚他带着几百名士兵从北面的巴彦山翻越过去,打算袭击反对派一个临时组成的工程修理队,那是一个只有几十人的工程师队伍,加上几十名士兵,对付这样一支队伍对上校来说本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他们经过昼温村外围时,看到了可怖的一幕,昼温村的上空出现了巨大的红色旋涡,像远古巨兽的血盆大口一样旋转着,旋涡在慢慢向昼温村靠近,像是要把整个村子吞噬掉一样。
上校一行人起初以为是幻觉,当时的气温也十分之低,有士兵认为这是集体发生的错觉,这种情况在一直处于低温情况下时有发生。很快旋涡发出的辐射就告诉他们,这不是幻觉,而是一场真实的灾难。无数耀眼白光从旋涡里飞驰而下,整个昼温村就像是玻璃球里面的微型景观一样不堪一击。
有士兵感觉到了异样,上校发现了更加奇异的景象,整块大地在向上隆起,起初他以为是发生了地震,但自从人类到达巴纳德三号行星以来,就不曾出现过地震。眼前真实的一切不得不让他改变自己的想法,确实是整块大地飘了起来,他们全都感到一阵眩晕,然后全都昏迷过去,醒来后已经过去了几天,当时官方太空军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那些工程师已经投降了附近的官方军,上校的任务也没有执行的必要了。执行此次任务的全体成员身上出现了一种怪病,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像蜡烛一样融化,随后自动出现了新的形状,上校的耳朵与喉咙都出现了问题。
“霉化前的征兆!”莫开富听后淡淡地说,他想起之前给曾孙送饭,在窗台上看到的粘稠不明液体。上校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对这些现象的后果不太感兴趣。
上校告诉他们此次军方派他们到昼温村的中心放置磁钢记录仪,因为近几天频繁的雷暴现象可能和霉化感染有关。一行人沿着昼温村面前隆起的山地上行,往前走了几十米又绕过了几座小型的假山。邓玉明和马可流两人曾到过这里,他们表示之前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假山,看样子假山像是新出现。上校觉得他们有些大惊小怪,他吩咐士兵每隔几十米就把磁钢记录仪安插下去。
从村口流过的那条小河倒映着他们的影子,莫开富忽然发现那些影子也同样在缩小,为了避免引起众人恐慌,他只把这件事告诉了马可流和邓玉明两人。马可流对此不太在乎,“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他小声地说。
“你们不要这么悲观!”邓玉明也悄声加入他们的谈话,“或许霉化后到了另一个世界。”
马可流不免嗤笑道:“总之这太玄了!”
走在前面的上校回过头警惕地看了他们一样,他们就不再说话了。这时村里起了很大的雾气,越往村子中心走雾气越大,莫开富想到了季先觉在手稿里的记载,其中就有一项是关于雾气的。季先觉手稿的部分看起来像是小说一般古怪,手稿内容显示季先觉曾带着一个科考团队在昼温村作了地质年代检测,在几千米深的底下竟然发现了五个不同的遗址,奇怪的是从这些遗址出土的文物来看,曾经在昼温村存在过的文明科技并不比当前的人类文明落后,他们的物品中还出现了人类无法检测的物质。
季先觉在手稿中坦言,他曾把这些遗址当成前几次战争的痕迹,但事实并非如此,不过他也没有在手稿中作进一步的解释,只是罗列出了在遗址上发现的东西。大多是一些飞行器的残骸,或者是计算机一样的计算装置,只是后来这些遗址也很快消失了,季先觉曾亲眼看到过在他眼前消失的计算装置,他把那形容为像雾一样的消散。
莫开富把这和当前的情形联系起来,那些雾气是由于房屋蒸发引起的。很快那些随行的士兵就发现了这个现象,他们极力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上校似乎没有发现,或者是对此不太在乎,反正他已经历过更加恐怖的事情了。
季先觉最后一次进入昼温村时,那里的居民就搬了出来,现在的昼温村已经成了荒村。根据上校的建议,他们全部进入了昼温村的中心地区,刚好在那个时候,胡上校通知他们已经启动了昼温村四周的信号塔,马可流像上一次一样询问详情,胡上校同样以上一次的答案回绝了他。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在校正一些参数!”
莫开富说着双膝跪倒在地,他伸出双手抚摸着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神志不清了,因为他们没有在莫开富的面前看到任何奇特的东西,而莫开富却泪流满面。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莫开富回到永安之后,当时他正和马可流等人啜饮着苦涩的咖啡,莫开富在第二次嘴唇碰到杯沿之前就哭了起来,邓玉明放下手中的杯子安抚他,他们以为他再一次想到了自己荒诞而漫长的一生。
“要知道这本身就是一种幸运!”马可流看着邓玉明说,显然他想从后者那得到同样的见解。邓玉明看向了另一边,莫开富佝偻着身子往二楼的暗格上爬,簌簌的灰尘不断往下掉,马可流觉得自己的鼻子里像钻进了虫子一般难受,他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莫开富从上面递下来一本泛黄的纸质书籍,他说:“这是我曾经看过的书,确确实实就是这本!”
邓玉明接过那本书,上面的硬质封面刻着“形而上学”几个大字,是古老的地球时代里古老的书籍。莫开富似乎担心他们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继续补充道:“昨晚我听到有几个人在上面谈话,哦,不,你们先不要打断我!”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打断莫开富话头的打算,他身上的发生的变化比他本人要说的话更加吸引人,莫开富的头发又变白了,他自己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哦,这一次应该就那样了吧!”
他往空气中反复扬起手又缩回去,又扬起来,好像要抓住那里的什么东西,他继续刚才的话题。邓玉明已经拿出了一个迷你的录音设备,那个小小的装置曾经在秘密实验室的派上了大用场,它录到过一段光线发出的声音,听过那段声音的人都说那简直就像恶魔呵出的寒气。
莫开富也曾接触过那段声音,他看到邓玉明拿出的录音设备就变得不以为然,仍然自顾自地说着他的话,他说:“有几个人在上面谈话,其中一个是我可怜的曾孙,你们别以为他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他完全变了,脖子长得跟竹笋一样,耳朵底下挂着一颗地雷,手里拿着上面东西。实际上我不是听到他们谈话,我感受到的,我隐藏得很好,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但你们是知道的,我曾孙天赋异禀。他曾去永安久负盛名的医生那里就诊,医生给他注射了一种不明的淡黄色液体,当时曾孙便感到不适,他告诉医生这种药物可能使他过敏了。那位医生是极其自信的。”
莫开富使劲挥了挥手,上面堆积的灰尘再一次簌簌掉下来,马可流的衣领里装了一抔灰尘的,他们还是像教徒一样虔诚地聆听着。莫开富学着那个医生说话的语气:“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莫开富又变得悲伤起来,“后来的事情你们自然是知道的,我曾孙惨死了。他离开的那天晚上光线正好再一次光临永安,我感到到他的身体被分成了无数个部分,每一个部分都在承受着与原来相等的痛苦,这就等于把痛苦无限增加了。”
马可流想提醒莫开富他的曾孙是如何消失的,和他口中说的医生并没有什么关系,而是被一种什么东西感染了。邓玉明拍了拍马可流的肩膀,他们都看到一个方向,那个暗格的深处有着点点亮光,起初他们以为是放在里面的小光源,后来又觉得那些光点和夜空中的星星没有什么区别。邓玉明忽然惊呼起来,那就是星星,那个暗格通到了太空之中。
“他们就是从这里来的!”莫开富得意地说,他们把他挤了下去,莫开富在下面大声咒骂着他们的粗糙以及愚蠢,他警告他们暗格里不会有任何发现。接着他又开始宣扬他的类似于不可知论的语言,他说人类的认知已经到达了某个边界,那个边界就是所有科学的界限,也是所有规律的界限,这并非是唯心主义的曲调,与此相反,这恰恰是终极的唯物主义。
马可流和邓玉明回去后自然把这番话告诉了杨千秋,莫开富那位老朋友在过了几十年后终于再一次拜访了他的老朋友,一见面杨千秋就说:“莫博士,那个计划还是要靠你才能实现!”
莫开富已经剃光了头发,他摩梭着光秃秃的头颅,像敲西瓜一样敲着。做完一系列敲脑袋的动作后,他又拿起镜子欣赏起了刚挂出的胡茬,那像刚割过的麦田一样茬子,它们的斜切面像刀片一样锋利。杨千秋无奈地感叹了很多次,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他都认为莫开富要完蛋了,他身上的精神已经消失了,即使是当时在中景三号那间狭窄的实验室里,莫开富像那样的疯疯癫癫的,但他的精神却是充沛的。
而现在,莫开富的精神力正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失,像雾气一样在不断消散,最后一无所有。杨千秋同时也想到,这也是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他摇了摇头打算离开了,莫开富却叫住了他,“那时赵刚中尉去哪里了?”
杨千秋怔了一下,莫开富接着说:“赵刚中尉成功混进了流江人的核心系统里,也就是说他已经成了流江人社会的一部分,他当然知道流江人的一切,但是这种联系是有条件的。他内心的想法同样会被流江人知道,于是他铤而走险,切断了自己与地球人的联系。但是在中尉完全断掉与人类的联系之前,他向中景三号发送了一份加密文件,而那份文件只有你才知道,不幸的是,那份文件带有流江人的生殖种子,于是乎船长被感染了,一个电子时代开启了。其实很多人早已不是人类了吧。”
杨千秋低下头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开富没有理会杨千秋,而是继续说下去,“但是这个时候,那个光线出现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其实要是这样想,我们也许不会陷得这么深!”
杨千秋抬起头来,他注意到莫开富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莫开富却在这个话题上停止了,他说:“宇宙都是随机的,我们却在求一个固定的结果,这无异于缘木求鱼。”
杨千秋摇了摇头,“这太悲观!”
“有什么办法呢!”莫开富仰天长叹,他露出狡黠的表情,“也许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我们的想法也许不是我们的想法!”
杨千秋很快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也正是他刚才想说的,如果这个东西属实,那么他之前以及之后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他曾经那样顽强地和命运对抗着,他有些左撇子的习惯,在把这当作命运的安排后,他就很少用左手了,但又想到,如果自己改变习惯这本身就是一个命运,那自己将陷入更为荒诞的境地,那是无法逃脱的宿命,无论自己做出怎样的选择,最终都落到了命运的窠臼里。杨千秋有一天早晨起来小便的时候,发觉自己总是习惯将尿液撒到马桶的左边,他立刻严格计算了尿液的抛物路径,电子马桶经过计算,准确地把他的尿液放到了右边,这种行为使得他有征服命运的错觉,在他看来,只要有足够的数据,他就能改变一切。
后来杨千秋就悲观的想到,这些数据本身就是命运提供的,他的内心出现深深的挫败感,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蔫了。与莫开富的这次谈话更加证实了他内心的感觉。
莫开富的那位老朋友回去后竟然开始学习了古老的风水秘术,杨格林告诉父亲那些风水术是地球时代中国的产物,也只有在那片土地上才有用。杨千秋并不赞成儿子的说法,他相信风水术是宇宙间共通的理论,于是他找来了古老的风水书籍,首先从一本叫做《易》的书籍开始,又有人告诉他那是一本哲学书籍,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杨千秋走在林木掩映的小道上,被枝叶分割的阳光像夜晚的闪光弹似的铺到地上,杨千秋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一本哲学风水书籍啊!”
那本书对于杨千秋来说太过晦涩,他看了很多相关的解释书籍,仍然不得要领。那阵子他恢复了中景三号时期有规律的生活习惯,他早上起来沿着中央公园大街绕一圈,数过铺在地上的每一颗石子。
莫开富后来找到他,那时莫开富已经换上了中景三号时期的衣服。杨千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在自己的卧室里发现了当初的航天服装,上面还有莫丹娜第二缝上去的一个花纹。
“该我们了!”杨千秋穿上那个服装时说,莫开富的服装看上去有些褶皱,领子上出现了灰色的虫茧印,可知有一个椭圆形的东西曾被从那里拿掉。
他们跟着杨十八派的先遣队再一次进入昼温村地区,寒季的阳光时隐时现,莫开富有一次眯起眼睛盯着看了好久,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这时的阳光是过去,他说:“我们曾有一段时间看见过未来的阳光,但现在看到的过去的!”
杨千秋停了下来,他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你又在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我不太相信什么多线时间的存在,或许有那么一种宇宙的存在,但我相信我们的宇宙是单线的!”
莫开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嘴巴里呵出很重的雾气,杨千秋看到他很疲惫,好像随时都会在走路的过程中睡着,他小心翼翼地跟在莫开富身后,几个士兵不解地看着他们。士兵不知道这两个人要干什么,他们只是按照杨十八的吩咐把这两个人送到昼温村。
自从信号塔启动以来,他们就能感受到昼温村地区传来的震动,有人猜测这种震动是经过调制的,信号的接收端是逃到地下的叛舰。仍有很多人相信叛舰上面的人还活着,永安地区有一位年轻人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他是一位热心的军事票友,谈起军事理论来总是一整套的。有一天晚上他被自己高深的理论折服了,他认为叛舰已经在地下建立了一个军政府,他们随时都会破土而出,这使得他非常担心。在一天早晨,他穿上一个厚厚的大衣,擦了擦脸上的鼻涕,他想把这件事情报告给永安市长。最初他本想直接报告给巴纳德元首,于是从一本通讯码中拨了几个电讯,最后都被那些人大骂了一顿,其中一对夫妇将他骂得十分透彻,因为他打扰了他们的欢乐。
这位年轻人非常气愤,同时他也认为那些只沉溺于本能的人不值得一提。回去之后他就叫来了市区建筑局的人,他让那些人在房子里砌上三米高的地板,最后他不得不让人把原来的房子拆了,让人重新建了一所加固地面的房子。尽管如此,他仍然十分担心叛舰会忽然从底下钻出来,后来干脆把自己装到了一个大柜里,邻居再也没有看到他从里面出来。
听说这件事情后,莫开富去那里看过一次,大柜的玻璃已经坏掉了,一种藤蔓从里面爬了出来。莫开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曾在中景三号的实验室看到过类似的植物,叶片上也长了一个肉囊,莫开富拿出一个小刀轻轻割开肉囊,在场的人能听到咝咝的响声,接着里面喷出粘稠腥臭像血液一样的东西。
流到地面的液体聚集在一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流动,莫开富蹲到地上,用小刀轻轻挑了一下,就看到一条像是蝌蚪尾巴的东西黏在刀锋上。所有的人都与那滩液体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只有莫开富一个人还蹲在那里,观众就像看着一口棺材一样严肃,而他们看莫开富的眼神也像是在看从棺材里倒出来的尸体。
就在一瞬间莫开富又想起了那个下午从眼前飞过来的银色子弹,那像是从大洋彼岸飞来的种子,在另一个大陆生根发芽,从里面开出好的坏的花朵。曾有那么一段时间,莫开富翻看地球时代的历史时,看到了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二十世纪的人类充满自信,他们制定了一系列雄心勃勃的太空计划,而中景三号的远征,恰恰就是那个时代干涸后的最后一丝水渍。
季先觉的手稿从某个方面反映了一些事实,莫开富有几次怀疑自己之前的见解,手稿也许并不是德罗斯特化的季先觉写的,从手稿上斑驳的痕迹可以看出这是季先觉在不同时空里写的,莫开富更加肯定季先觉曾经到过二十世纪的地球时代,然而这距离真相太远,按照当时的技术条件,根本无法解释所有的事情。人们通常在无助的时候把一切够交给时间,但那是懦弱且愚蠢的表现。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莫开富身体里的能量就像变化不定的天气,有时他显得精力旺盛,每次都走在队伍的前面。他在经过昼温村外围时摔了一跤,就变得萎靡不振了。杨千秋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说出来了新的见解,和他所有过去的见解一样莫名其妙。杨千秋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已经出现了云翳,看起来跟白内障一样。杨千秋也忽然觉得一个人如果真的要死去了,那么临时前一定有某种东西先遮住待死者的眼睛,他从莫开富的眼睛里看到了这种东西。他没有感到悲伤,而是像一个哭丧者任凭情绪在内心荡漾,因为他懂得这种情绪也会在自己死亡前再一次降临。
“我们迷路了!”莫开富抬起头看向天空说:“人生啊,迷路而不找路是最幸福的时候,就像待机的电脑一样惬意,不用处理任何信息。”
杨千秋没有回答他,因为他同样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那种从莫开富身上感受到,却以迥然不同的方式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他细细分解死亡和爱情的一切,在最后一次人类战争的时候他曾偷偷到过宙海地区,这件事情就连他的儿子们也不知情。
杨千秋告诉三号行星轨道旅馆的店长,那位经常与他一起谈论的酒徒,杨千秋不太擅长饮酒,而使他们成为好友的恰恰就是这一点,店长并不知道他有一个元首儿子,更不知道他在中景三号上的传奇经历。店长只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那天他在打开第二瓶宙海地区的葡萄酒时,就觉得他必须和他成为朋友,他喝了一口第二瓶葡萄酒后,他们成为了朋友。
“事实上,宙海地区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我是作为朋友才郑重地提醒你!”店长说,他正仔细地看着巴纳德恒星上的黑子,店长认为那是不祥之兆,恒星出现黑子就像一个圣人有了缺陷,对凡人不是什么好事。
“我总要去看看的!”杨千秋说。
店长只是严肃地颔首,对杨千秋的话并没有深究,他也不想找出他去宙海的理由。店长帮助他订好了去往宙海地区的雪而匹兹号飞船的头等舱,事实上杨千秋当时已经连如何订票的事情都忘了,要是没有店长的帮助,他可能要晚几天才能达到宙海地区。
很多时候他都忘了自己经常使用儿子才应该有的权利,到自己想做一个普通人能做的事情时,却发现已经失去了普通的能力。由于店长的帮助,他万幸地在雪而匹兹号上遇到了东离,要是他早几天或者晚几天都不会遇到她,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像是认出了她,但东离对他没有任何感觉,她只是看到了一个好色的老头子不时用猥琐的目光打量一下自己。
到了后来她终于无法忍受了,“老先生,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
“哦哦,很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很像我死去的女儿。”杨千秋解释着说,其实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把她当作了莫丹娜。
“是这样吗,很抱歉!”东离还是警惕地看着,最后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释然了。她从他身边走过,杨千秋就闻到了家具和瓷器的味道。
“这是什么香水?”他问,东离皱起了眉头,他不得不再一次解释这种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往事,他想买点这种香水以唤起对往事更清晰的回忆。东离这次没有拒绝他,但她的神情告诉杨千秋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令杨千秋感到意外的是,那种味道确实来自家具和瓷器。东离在一个拍卖会上把一些古董拍了下来,并把它们放在了自己的客厅里。
这引起了杨千秋极大的兴趣,他提出了要到东离家里去一趟的请求,对于这个冒昧的举动他不抱多大的希望,也许是相信了他关于亡女的事情,东离答应了他的请求。这样一来,杨千秋就得先到知里市去,在那里看过家具后再去往兰陵岛地区。
杨千秋不了解知里市,那是在他离开宙海后新建的城市,他走过主街道时看到一个个巨大的弹坑,上面被建筑材料装饰成了商场,仿佛一个史前与未来融合的巨大奇迹。他来到东离家中时,街道上的昼夜灯切换到了白昼模式,她还没开始介绍,他就看到了那些熟悉的事物,即使经历过了漫长的岁月,大脑不断地把过去的一切埋藏在记忆的深处,当看到那些摆放在客厅的檀木家具,地球时代的古老瓷器时,他还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就像逃亡一样,他一下子走了出去,内心的痛楚随着他的奔跑撒了一地,他久已不谙世事的习性也一下子消除了,立刻坐上了去往兰陵岛的列车,他在兰陵岛夜灯亮起时,就迫不及待地赶往那个熟悉的地方。
他曾在过去的岁月里一次次地出现在那里,现在这一切已被时间的熵沙掩埋,当地人也一度修缮过几次。但这都架不住时间的侵蚀,现在那里已经被荒林占据,再也看不出哪怕最后一丝痕迹。杨千秋发挥了另一种感官的效用,他捧起一把泥土,像一只野狗一样狂乱地在地上嗅来嗅去,掀翻了无数树枝的残骸,终于在一片残乱的石堆下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种味道在他深居那段时间过后,再次从房间出来时也闻到过,好像是某个莫丹娜死亡时的味道
“你应该重新开始!”当杨千秋把这些事全都说出来时,莫开富揶揄着说。杨千秋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不想重拾过去的荒诞岁月了。
在他闻到那种味道后,杨千秋在那里挖了一个坑,然后使自己尽可能安静地躺在里面。那一刻他与死亡做了深入的交流,他感受着来自死亡的侵蚀,尽管他明白死亡就应该连感受本身都没有,但这一刻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他所能走的最远的距离了。在那里躺了不知多久,他被一种埋在土里的虫腭咬到,疼痛使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后潮湿冰冷的泥土,这时候他就摸到了一个硬块,他小心翼翼地扒开泥土,里面露出暗红色的方块,再往下清理,一个方形石碑渐渐显露出来,上面还残存着碑文,于是在一点一点地清理中,他终于得到了几个完整的墓碑,第一块挖出来的墓碑是莫丹娜第四的。杨千秋一块接着一块挖着,每挖出一块残石,他都要像哭丧者一样大哭一声。他挖出来第七块亡妻的墓碑时,喉咙已经肿胀得很难发出声音了,但他的大脑仍然指挥着发出声音,以致附近的居民以为听到了老狗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