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离心器(2)
莫开富没有询问杨千秋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像看了一部明了结局的电影,这就已经足够了,结局显得毫无必要。他们再次来到了昼温村的外围,如神庙廊柱的信号塔仍然耸立在他们面前,胡上校在接到上级指令后才来接应他们。
那时他们已经看到信号塔启动了三次,莫开富在那些信号塔上看到了沧桑,塔身有些地方抹上了防腐蚀材料,与原来光洁的塔身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得真快!”莫开富恢复了一点精神,他慢慢走过去,伸手触摸信号塔,胡上校想去阻止他,从基座经过的时候踩到了一坨无名动物的烂肉,他们立刻闻到一股硫磺味似的恶臭。上校折了一根树枝轻轻刮掉粘在靴子底下的烂肉,一窝如拇指大小的红色蚂蚁从烂肉里出来,随行的士兵点燃了一拢干草,上校将靴子移到那堆火苗上,掉进火堆的蚂蚁立刻像红色的粉尘弹一样爆炸。
这时信号塔第四次启动了,莫开富抚摸着冰冷的塔身,信号塔在发射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的外在现象,莫开富却感知到它的震动。
“我们应该快点进村!”莫开富提醒说,他原本暗淡的目光一瞬间变得犀利无比。胡上校往地上顿了顿脚,那里布满了红色蚂蚁石头般的尸体。
“按照杨将军的命令,还没到进村的时间!”胡上校显出事不关己的样子,他说话也很随便。
“德罗斯特化是一个反复的过程!”莫开富转身把目光移到了底下的昼温村,“你们来看,如果按照原来的德罗斯特化速度估算,它现在应该已经小到看不见了。”
杨千秋忽然反应过来,“那片光斑!”
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只有莫开富还有一些印象,那是前进号的领航艇发现的一种奇怪的现象,领航艇的主控人员莫洛夫上尉曾驾驶领航艇从那里穿过,按照上尉的说法,他本人也在光斑里面进行了一次旅行,诡异的是,两次从光斑经过时都没有发现任何的东西。从他们当时的位置来看,领航艇显然进入了光斑的内部,后来主舰再一次从光斑内部经过,也是看到了另一端的星空,他们试图找出中间的过渡部分,但是没有任何发现。
“那是德罗斯特化的恒星!”莫开富解释说:“我最近一直研究季先觉的手稿,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季先觉在前进号的时候应该到过这里,根据手稿上的公式进行了大量的计算,就是现在了,反复过程会持续多久我猜不准,这一点季先觉的手稿里也没有任何的提示,我们得下去自己找到答案了!”
胡上校听着他们的谈话,这会他发表了意见,“博士,您还不能下去,还没到开放的时间!”
“就你们那些破塔,不能对研究起任何作用!”
莫开富说完看到杨千秋的方向,后者不为人知地点了点头,他们继续沿着外围螺旋下降,到达山麓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原来比例的昼温村,同时也看到了村民在里面活动。士兵们都看到胡上校的方向,上校又看了看杨千秋和莫开富,他们都希望从两人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莫开富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他看起来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杨千秋则觉得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该如何解释。莫开富踩得那些深黑色的落叶咔咔作响,他们沿着村口的小路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石兽以倾斜的姿态看着他们,仿佛有什么不可阻挡的力量压了下来。
当晚莫开富就在季先觉当年做过的石块上打了一个盹,没有人告诉过他季先觉曾在这里打过盹。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雨,黑暗中传来凄厉的惨叫,士兵打开身边的工具灯,看到一个光着脚的军人在地上跳来跳去,他们把灯光移到那个人脸部时,才发现他是胡上校。
上校是最先醒来的,他当时还没睡着,用右手当枕头靠在那些潮湿的石头上,这时信号塔再一次启动,上校也似乎听到了隐隐的震动声,那种声音似乎不是通过空气波传来的,而是这里所有的事物仿佛都在震动,上校觉得这包括自己的大脑在内。
莫开富叫士兵们点燃一堆篝火,再吩咐他们把上校的脚放在火上烤,士兵们都以惊恐的神色看着他,在他们看来,用这样残酷的方式对待长官是不允许,他们发自内心恐惧一点点地漫延到脸上,在那个群山包围的夜晚,士兵们青铜色一般的脸给莫开富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使得他想起了在南安地区一家人生活的日子,至于这些人为什么会和他过去一些毫无关联的日子联系在一起,他并没有深究。
最终尴尬场面以上校的首肯结束,上校被蚂蚁咬了之后陷入眩晕之中,他经常看到眼前有飞星飘过,还说看到了最后一次人类战争的亡魂,他们搅得他整夜不得安宁,甚至在他们食物匮乏的时候还拿起他的脚啃了起来。就是在那个清醒的间隙,他自己同意了烤脚,士兵小心翼翼地把上校的双脚放到火上,上校听到滋滋的响声后就晕了过去。
“会好的!”莫开富看着那些惊恐的士兵说,显然他们没有怎么信任他的话,这时候上校的双脚变成了烧焦的骨殖。莫开富往上校的脚上倒了一些水,上校再一次从昏迷中清醒,他的口中吐出红色的气泡,有个士兵反对那个气泡的颜色,他认为那是火光映照的结果。
士兵们各执一词,莫开富拿出季先觉的手稿看了看。杨千秋询问关于流江人的事情,他并未确定上次和莫开富谈论时说的那些话,他本人也把自己当时的言语当成了梦呓。莫开富只是摇了摇头,他说:“我也不知道!”
除了上校的脚遭罪以外,他们那次前往昼温村没有任何收获。当他们从山麓下来时,里面的村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杨千秋在内,他们都认为莫开富出现了某种错觉,杨千秋甚至认为这位老朋友的大脑里出现了肿瘤,于是在那次行程之后,他把莫开富安排进了永安的军医院里。
莫开富对杨千秋的安排没有任何看法,他只是换了个地方研究手稿,同时他的衰老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进行着,在阴雨的天气到来后,莫开富的牙齿就所剩无几了,他每天都念叨着自己的牙齿,到嘴巴还剩下三个牙齿时,他叫医生给自己装上了假牙。有一次杨千秋来看他,他顺手把自己的假牙拆下来,看到他骤然变得更加衰老,杨千秋觉得自己仿佛面对着一具猴子的尸体。
寒季结束,在永安的郊区还没长满草芽之前,杨千秋就认为莫开富活不了多久了。他的朋友整天带着那份手稿,每到晚上的时候,他就躲到医院的病床底下以躲过医院值班员的打扰。马可流和邓玉明也来看过他几次,当时莫开富正从病床底下爬出来,他伸懒腰的样子让人感到害怕,马可流一直小心地在一侧帮他遮挡,以防他忽然散掉的骨架从窗口掉落下去。
他们沉默了好久,莫开富手里的稿子已经沾满了污渍,他把稿子递给他们的时候也不言不语,马可流试着谈论了一些话题,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他终于认定莫开富患上了失语症。邓玉明的看法与此相反,他认为莫开富只是不想说话,或者他正处于一个不可以多话的时刻。对于这两种看法,莫开富没有任何回应,他像一个孤独的修行者一样再次面对着手稿。
他凭着自己苍白的想象力构造出思想与手稿之间的联系,但并没有成功,过度的思虑反而让他牙龈肿痛,有好几次夜晚的时候牙龈流出的血顺着嘴角流到了手稿上,为了看清楚被血迹染坏的字迹,他不知从哪拿来了一根蜡烛,差点把整座医院都烧掉了。
莫开富光着脚从医院里面跑出来,杨千秋好像知道他会从医院北面的小路经过一样,在那里等候多时。他脚下踩着无数医疗绷带,死亡的弃婴的腐尸泛出带着荧光的绿水,但他闻不到一点味道,杨千秋向莫开富解释说那是最后一次人类战争结束后的成果,当时所有的人口聚集地日以继夜地狂欢,第二天街道上山林里,所有存在人的地方都出现了大片白色蠕动的虫子,这些虫子被人们自发地运往各个边远的地区掩埋,住在附近的人听到无数诅咒般的夜歌。
但有人说那是未成形的婴儿,邓玉明对这件事情了解甚深。他有一天晚上醒来,发现一个红头发的人正在挖着他的肚子,嘴里不断吐出疯狂的泡泡的,含混语气诉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诉求:“我需要你肚子里的孩子!”
邓玉明说:“一切都乱了!”
那个红头发的人又想夺走生殖体,他不断向邓玉明演示这是人类的罪恶之源。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黑雨,这场黑雨直到十巴纳德年后才停止,邓玉明从红头发的魔爪下爬了出来,他去了九个乡村,那场黑雨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当黑雨下到那些乡镇时,他就看到村里的妇女鼓起了硕大的肚子,那些肚子像异世界伸出的幽灵灯,里面游动着蚂蟥一样的灯芯几乎让邓玉明吓破了胆,后来在太空军向这些地区发送了一种特制的清理弹,才制止了这场灾难。
直到后来东方启重启末日计算机时,一些事情才逐渐变得明朗,技术文档的解读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或许是由于创作技术文档的智慧体的自保意识,他不能把文档创造得过于明显,另外这也是由于文档并非是一种语言组成的关系。这么说也许不对,对于生活在单线时间里的智慧体来说,他们已经深深沾染上时间的恶习,这是他们永久的局限性,也许要等到走向终结的一天才会幡然醒悟。
莫开富问杨千秋要了一双鞋子和一套防护服,他忽然说出要寻找妻子的奇怪话。杨千秋却很容易理解了他的心情,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敏感者,早在人类的思想渐渐变得狭隘之前,他们的大脑就首先感到逼仄了。莫开富回到了南安地区,两百多年前住的房子还在那,只不过已经换了一个主人,那是一位来南安地区经商的艾斯基雪人,他长得和人类差不多,但整个脸上只有一张嘴巴和小到看不出来的眼睛。他身上带着艾斯基雪人爱唠叨的特点,说起话来总是没完没了的。
他告诉莫开富自己的名字克维拉.斯古特.埃维奥斯特.鲁夫斯基.玖比恩,这是一串长到让莫开富头疼的名字,他抱怨说:“您的名字简直就像是洋人!”
“这么说你是亚裔了!”艾斯基雪人反问说,看来他对人类历史有着相当的了解。
莫开富不得不好好和他说话,“我的意思是你得说一个让人容易记的名字!”
“那是当然,我刚才只是自我介绍,您叫我阿克就好了,还有先生,虽然您曾经拥有这套房子,但是正如你所说这栋房子在法律上是归我所有,所以你要想住在这,必须给我交房租。”
阿克有时用“您”,有时又用“你”,这是他在商业谈判中经常使用的技能,他认为这样能迷惑对方。但莫开富对这些不以为意,他只租了一栋辅房,那以前是孩子们的房子,现在他们都已化为尘埃,而那栋房子也被阿克放进了杂物。
当工人从里面拿出杂物时,一个工具箱后面挂了一根常常的粉色丝线,虽然很细微,但莫开富却感到相当熟悉,他眯起眼睛凑近看,正好挡在工人活动的路上,他们请他让开一点。莫开富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跟着那条丝线走进去,在那条丝线的尽头连着一个小巧的毛绒玩具。他把那个玩具捡起来,扑打灰尘的时候被熏了一鼻子灰,这是按照当时养殖场里面的茨猪的样子做的玩具,一共有两个,他分不清这是妍丹的还是丹丹。
“想不到你还在这儿!”
等那些清理的二等公民都离开后,他一个人看着那个玩具唏嘘不已。他在那栋房子里继续研究手稿,生活的必备物资仍然是他的老朋友杨千秋给的。住进那栋房子以后,莫开富又开始了一种极为简单的生活,他没什么物质上的要求,只是在一次通话中要求杨千秋给他定时供应蜡烛,那是他在长期研究手稿的日子里形成的特殊习惯,要是用过于光明的灯光他的眼睛会很难受,而且莫开富也担心灯光将会对手稿造成难以恢复的损害。
蜡烛的光芒要比灯光好得多,他确信不会对手稿带来什么伤害,有好几次他都识图在手稿上加一层保护膜,最后都以工序繁杂而作罢,事实上莫开富也不相信什么样的保护措施会对手稿起作用。他经常会把手稿当作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回到南安后,老态龙钟的季先觉经常会出现在三楼的隔间里,那里只有一个桌子,由于靠近主街道的关系,没几天就布满了灰尘。季先觉毫不在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本子,在上面记录着什么,莫开富就像犯了魔怔一般直直地盯着他,但他从不敢跟季先觉靠得太近,他在心里相信那是季先觉在过去的影子。
季先觉在写一下那个本子的时候,会左右扭头与空气攀谈起来,起初莫开富认为他在自言自语,他便从杨千秋送来的几箱黑麦啤酒里拿出一罐摆到桌子上,季先觉像是没看到似的。直到一个雨后的下午,马可流和邓玉明来拜访莫开富,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们。晚饭过后,他们等待着季先觉出现,还没到凌晨,季先觉就像忽然点亮的幽灵出现在隔间里,他手里拿着一枝古老的钢笔,依旧是上次的本子,有时候他拿的是铅笔或者毛笔,这点莫开富早就注意到了。莫开富曾把这些发现也算在解读手稿的方法里面,马可流盯着季先觉看了好久,另外两人注意到他深陷的眼窝里泛出了泪水,这时他们才忽然注意到马可流已是一个将近三百岁的老人了,但是他的头发掩盖了他的年龄,看到季先觉后他的头发才开始变白,接着又掉了很多。季先觉用干枯的手指一根根地帮马可流捡起头发,他没有交到马可流的手里,而是夹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然后又像可怕的地狱判官似的在上面记了一笔。
这些动作完成后,季先觉才注意到那罐啤酒,他像只老鼠一样嗅了嗅。仅仅几秒钟过后,他就对那罐啤酒不感兴趣了,莫开富转身又给他拿了几罐,季先觉把之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但留下了一罐,他说我已经够了。接着就不再看他们,而是专心致志地在本子上面画着什么。
邓玉明站到他的身后,这时季先觉身后也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幻影,那一瞬间邓玉明身体内有一股来自地狱的恶寒。等到那个白色的幻影变得真切起来,季先觉再一次放下手里的本子,他原本是将本子放到桌子上的,但是从莫开富的方向看去,那个本子是悬空着的。季先觉没有关注他们怪异的眼神,他放好本子后,与那个白色的幻影交谈起来。
他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看到嘴唇在颤动,有时候脖子凸起的筋肉也跟着耸了起来,似乎有一个虫子在蠕动。邓玉明与另外两人的感受大为不同,他又想到了过去不知何时何地看到的硕大肚子,他感到里面的远古巨兽般的蛔虫就要流出来。
他颤巍巍地拿起两罐啤酒递过去,关于酒精消毒的作用他深信不疑,“看来你们得喝点了!”
就在邓玉明劝说季先觉与那个白色幻影喝酒的时候,莫开富向杨千秋发了一条简讯告知他此次事情的经过。虽然是在午夜,杨千秋表示他将立刻赶来,同时他们的电子通讯一刻也为间断过,杨千秋在简讯中交换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那并不是季先觉,而是流江人或者是那种诡异的光线。
自从上去谈论流江人的事情后,莫开富就开始陷入自我怀疑之中,现在他认为杨千秋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流江人存不在仍然是一个谜题,而且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事实证明这是一道选择题,不管选项里面有没有正确答案,中景三号那些人都得选答一个。这也就是后来巨型简并态雕像的由来,他们相信这些雕像会和古老的神像一样压制住所有的恶魔,但这只是巴纳德人类内心美好的理想罢了。
杨千秋在翌日上午就到了,随行的还有几个二等公民。季先觉有时白天也会出现,但这样的情况很少,他一般在傍晚或者午夜来到隔间,像客人一样早早地等待在里面。为了避免被他的忽然到来惊吓到,莫开富的隔间全天开着灯,门也不会关上。杨千秋到来时季先觉还没有出现,他们一见面又谈到了那些主要的问题,流江人这个字眼最近出现得越来越多。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谁干的!”当听到民众中经常出现的另一个字眼时,莫开富问道。在他看来,叛舰遁入地下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想不到还会有谁关注这些事情。即使是巴纳德官方,在派遣了几次地下侦测船后也对叛舰不再怀有什么期待了,他们倾向于认为叛舰已经完全融化,里面的人也和三号行星成为了一体。
某些奇怪的说法在民间甚为流行,在永安地区的一家植物园就曾出现过一个像人头一般的果实,人们认为那是植物吸收了叛舰船员尸体上的元素造成的,这个流言差点使得靠近叛舰活动区的种植园破产。
在杨千秋的眼里,现在的季先觉就是一个幽灵,他不认为季先觉能提供什么有益的信息。这一看法直到傍晚时分季先觉出现后才改观,与上一次相比隔间了又多了一个白色幻影,在人们纠结于这到底是谁的幻影时,莫开富一眼就看了出来,那个幻影的身材比例看起来就是自己不知去向的妻子。只是那个新增的幻影显得呆滞,季先觉也没有像前一个幻影那样往本子里增加什么记载。
杨千秋试图和季先觉交谈,他吩咐随行的二等公民拿出装备好的录影和录音设备,以便记录所有的信息。季先觉看到了莫开富三人,却没有看到他,杨千秋试了很多种方法,包括在墙上安装很多磁石,在季先觉对面装上一块很大的镜子。然而这一切仍旧是徒劳的,季先觉自顾自地与幻影交谈。邓玉明几次提醒他,但对于提到杨千秋的话,他似乎都听不到了,每当他们提出类似话题时,他就只是对他们微笑,最后他们都失望了。
并且随着日子的流逝,季先觉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仍然出现在隔间里面,但忘记了所有的人,到最后他就看不到他们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季先觉也从隔间里消失了。某天莫开富一觉醒来,他感觉这就是一场荒诞的梦,为此他还特地询问已经回到永安的杨千秋,在杨千秋那儿得到证实后,他没有得到安宁,反而越发的不安起来。这种不安来源于他对虚幻的恐惧,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了,他曾对虚幻感带来的好处极其痴迷,现在却害怕虚幻带着的吞噬力量,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莫开富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研究手稿的动力。那不是出于一种渴望,乃是出于一种恐惧。
杨千秋与他相反,他对获取真相充满了渴望。从南安回来后,他去看过几次儿子,元首的生活习惯一直都没有改变,他每天在偌大的府邸里走上一圈,之后准时地出现在政务厅里,廿四妹同样地也住在他的府邸里,但他和她见面的时候不多,杨格林搞不清个中原因,他曾在漫长的岁月里渴望得到她,时间却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廿四妹的成长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仿佛别人已经将近走完了一生,并且又从坟墓里复活了多次,而她才刚刚开始发芽,从嫩芽长成植株又需要另一个漫长的等待。
那时候秘密实验室已经开始了跨越幽远时间的工程,有时候杨格林会亲自去监工,杨十八也经常亲临现场,一些不明就里的高层认为他们的行为谨小慎微。廿四妹的生活起居由一个宙海地区来的女人负责,女人名叫薛理妮,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在最后一次人类战争中失踪了,她本人倾向于认为他们已经死了,与那些多愁伤感的人不同,薛理妮从宙海地区来到这里,恰恰是为了直面她所经历的一切,丈夫和儿子都参加了军队,至于是官方军还是叛军,薛理妮本人也弄不清楚,有时她在街上听到人们谈论叛舰的事情,就会说道:“也许我的丈夫和孩子就在上面!”
她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丈夫和儿子在她的世界里也成了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名词,当她带着一身宙海地区的酒味进到元首的府邸时,就被那个一直长不大的成年女孩吸引了。她把几束宙海地区不知名的野花放到了府邸的花园里,那种生命力和繁殖能力极强的植物在几天的时间里就占据了从厨房到卫生间的广大地区。
比她早来的厨娘奥美玛特娜对此十分不满,她背地了说薛理妮是通过某些特殊的方式才进到元首府的,因为她几乎什么也不会,她把花园里的植物修剪得像狗啃过的一样,给植物浇水的时候把所有的地面弄得像池塘,还在吃早餐的时候在元首每天经过的路上留下一地的面包屑和饭粒,经常惹来山里的野鸟,这又加剧了奥美玛特娜的不满,但元首从那里经过时却是毫不在乎的样子。有一次奥美玛特娜故意等在那里,她假装整理草坪上的干草,实际上那个季节没有哪种草会干枯的,等到元首从那里经过时,她就自言自语地说:“薛理妮总是把这儿弄得这么糟糕!”
她只是想把一些不满的想法吹到元首耳边,一开始对此事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元首却停了下来,用他特有的在过去岁月里沉淀过的大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奥美玛特娜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理,所以也不敢进一步表达自己的想法,虽然她在府邸里有很高的地位,以致那些来这里拜访的高层都不得不在她微微发胖的身体前欠身施礼,她是个直率但又精明的妇女,知道如何在那些喜怒不定的政治家面前行动。从她长期观察总结的得来的结果来看,奥美玛特娜也知道薛理妮大概不会如自己所愿被从元首府里赶出去。
元首的回应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娜姨,烦请您多担待一些,薛理妮是我请来的!”,他文质彬彬的话语使她愣在了那里,一直到元首离开后才恢复过来。
奥美玛特娜确信那是元首被欺骗了,虽然她不知到薛理妮以何种方法取得了元首的信任,但她相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元首一定是上当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奥美玛特娜决定以不动声色的方式偷偷调查这个女人,并决心把她赶出元首府。到后来她从薛理妮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些不堪入目的玩意和来自宙海地区最具影响力的豪放书刊,即使她已经上了年纪,仍然为薛理妮放荡不羁的傲慢行为感到无比愤怒,于是她把这件事直接报告给了元首,这是一次她事后平静下来感到后怕的举动。元首没有过激的反应,奥美玛特娜也没有达到她驱逐薛理妮的目的,元首甚至都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意见,她迷惑了。
也就是在昼温村再一次启动信号塔,莫开富抬头看着上面的雨滴落下来,以及再次想到那个下午从眼前飞过的银色子弹时,元首找到了薛理妮,他是偷偷来到薛理妮的房间找她的。他很不满意地对她说:“要知道你是宙海地区最有名的启蒙家,我想你用健康的方式使她成长起来,而不是那些下三滥的方式,那样对你也没有好处!”
元首说话的时候也像他平时发布文告一眼不温不火的,但是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话的分量。薛理妮收敛了她那放荡不羁的秉性,恭恭敬敬应答他,等到元首走出很远的地方后,薛理妮才把吸进去的一口气沉到肚子里。
她明面上答应了元首,背地里仍旧按照她自己的方式行事,她精确地算准了时间,在早上刚醒来的时候,或者是刚刚入夜的那段时间,她就悄悄来到廿四妹的房间里,先是和她聊一会家常,实际上廿四妹也没有什么可以和她聊的。为了获得廿四妹的信任,她常常在谈到儿子或者丈夫时泪流满面,她以为这样就能使廿四妹同情她,进而拉进两个人的距离。但她不知道那个女孩缺乏这种共情的能力,廿四妹哈哈大笑了起来,因为薛理妮流泪的表情太过滑稽,很多泪水是她拼尽力气挤出来的。薛理妮以为是自己的方式露馅了,便不再伪装,直接拿出准备好一些杂志还有相关的话语,廿四妹对这些东西似乎感到不解,她觉得那些杂志是如此的无聊,她说:“这些人不冷吗?”
“人多就不冷了!”薛理妮嘻嘻笑着说,这是她进行过的最难的一项事业,她曾在宙海地区使得一只看到公牛就跑的母牛动了情,但对眼前这个人却是一筹莫展。她觉得有必要增加物理疗法,于是从那口带着酒味和香水味的单开皮箱里拿出一套针灸用具,薛理妮相信这种古老的疗法会对廿四妹起作用。
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薛理妮每隔两天就给廿四妹做一次针灸疗法,同时反复灌输成长的好处,廿四妹不为所动。她唯一感兴趣的是那些扎进去的针,有种麻麻的感觉,她做过针灸后就想睡觉,至于薛理妮夸夸其谈的知识,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到月底的时候薛理妮也打算放弃了,她原本想通过完全元首交给她的任务达到后半生无忧的目的,现在看来那个想法就像她初次来到永安时的激情一样消失殆尽。
那阵子莫开富已经把手稿研究了大半,虽然有很多内容他都是一知半解,到信号塔启动过后他对手稿剩下的四分之一已了然于心了,但是里面的数学模型和一些不可思议的名词耗费了他过多的精力,为了能像记住那些信息一样把他们变成知识,莫开富又开始钻研语言学和文学。
与此同时,另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他的内心滋长起来,在热季的一个冷水澡后,他忽然想到了古老的地球时代的诗歌,于是从网上下载了一部地球诗歌总集。这囊括了中景三号出发时存储的所有关于诗歌的内容,后来其中也掺杂着一些无聊者和别有用心的人掺杂的伪作,一个叫李二狗的人把自己写的古英文诗歌附在《李太白全集》里面,但后来有人告诉他李白是不会用这种语言写格律诗的,李二狗感到非常气愤,他马上写了几十个G的论文驳斥提醒者的言论,并称他们并不懂诗歌,所以也没有权力在此批判,但事实上提醒者并没有点评诗歌的质量,而是指出那是一首伪作。李二狗自知理亏后只得把那首诗歌放在了附录里面,标上了存疑的标签,像一条狗尾巴一样在那里摇摇晃晃的。
莫开富接触诗歌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清洗工作,那天洗了冷水澡后他隐隐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他一片漆黑的头脑立刻变得灵光起来,他认为剩下的手稿内容和之前不明了的部分,一定只有用诗歌才可以解读。他之前的解读全都放在了自然科学上面,轻视了语言和文学在其中的作用,但是想到了这一点后,莫开富有了更大胆的想法,他认为季先觉存在于更广阔的线性时空中,因为里面的一个随机过程的数学模型在逼近这一事实。
他似乎已经接近了一个临界点,自从开始钻研诗歌后,莫开富陷入了时间的错觉之中,有时甚至摆脱了时间的恶习,那种单向的时间的狭隘令他难以忍受,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单向的时间限制着,毫无自由可言。人类的自由在哪里呢,只有时间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热季底邓玉明来到了莫开富在永安的住所,深陷对摇摆不定的过去的恐惧中的邓玉明也有同样的感受,但他有着更为深刻的见解,从他的观点来看,人类本是不生不死的,激进的生命延续主义者恰恰在认知上犯了这么一个大的错误,他们认为人类是自己走向死亡的,而事实的结果却是时间裹挟着生命走向死亡,最大的敌人就是时间。“我们却和这个婊子养的东西并肩同行!”邓玉明罕见地发泄了心中的怨气。
莫开富对此保持审慎的态度,他觉得在事情没有经过科学的验证前还是不要大放厥词,一向严谨的邓玉明却对这个看法不以为然。考虑到不能从莫开富那里取得认同,邓玉明没待多久就走了,他从莫开富那里离开后,在那个下午斑驳的阳光下,邓玉明踩着已经碎掉的建筑材料,秘密实验室旧址的钢铁框架上面已经长满了野草,红色蚂蚁在底下完成了它们王朝的第一期工作,微小的泥土颗粒被推到地面上,被风带到更广阔的远方。
就是在那个时候,邓玉明回忆起曾经看到过那些鼓胀着肚子的妇女,他认为这不是一种真实的感觉,或者这是他自己的真实感觉,但那不属于真实的一部分,它只是自己的类似梦呓的东西。这次回忆让他对肚子有深刻的见解,他认为那次奇怪的经历并非偶然,恰似智慧设计的结果。除了象征的意义以外他再也想不出其他更恰当的释义了,象征,这也是重启末日计算机的文档一个最容易让人忽视,却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如果不能深刻的感同身受的理解象征的意义,宇宙的编码就如同一团乱码,整个负熵宇宙就有宕机的危险。
随着对那次诡异经历的深刻理解,他似乎看到广阔而混乱的秘密实验室旧址的地面上震荡起一层薄雾般的东西,这种幻雾有很强的吸引力,他被牵引到废弃的钢铁框架下,一种微观的宏伟展现在他的面前,在蚁巢的右侧,一个微小的王国有序地运行着。后来证实是极细的核聚变发动机发出的光芒像针尖一样出现在眼前,邓玉明急忙回到飞行车上,他回去带了放大镜后回到这里,但那些薄雾一般的震荡已经消失了,那个微小王国也不复存在,甚至都没有留下一些干涸后的水渍。
邓玉明确信他看到的不是幻觉,他为此事找到了杨千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也不相信那是自然形成的,这显然是一种人为设计的结果。
杨千秋听了他的叙述后大为惊讶,随后果断地处理了这件事情,他吩咐警卫把邓玉明抓了起来,将他投到了一个四处无窗的监狱中,那里的黑暗正如邓玉明曾经历过的诡异场面。“对不起,得先对你检查一下,以确定你没有感染某些东西!”
那个面无表情的穿着白大褂的学者对他说出了这番话,仿佛为了增加这些话的可信性,他在最后还特意表明是杨千秋要他转达的。起初,邓玉明对黑暗的环境有一种本能的抵触,等到他的大脑习惯后,就闻到了地面上长的一种霉菌的味道,白大褂学者后来说的话他没有听进去,他已经被那种霉菌的气味深深地吸引了,正在贪婪地吸进鼻翼里,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黑雨所代表的象征意义。
正如那些古老的生命延续主义者曾做的那样,他们曾经想把人类设计成电子生命,但其中很重要的一环缺失了,人类的感官将从何而来,他们对痛苦,对爱情和死亡的感悟显然不是一两个所谓的字节可以表示的,后来那些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傲慢之处。傲慢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对于现实而言傲慢是致命的,就如同一些无知而自以为是的人把感觉体验当成了对生命指导的工具书。在古老的地球时代存在过这样的事情,他们把文学、诗歌,音乐和绘画当成了现实的行动指南,并对那些努力活在现实中的人嗤之以鼻,事实上岁月也清洗不了他们的傲慢,也许只有自食恶果才能让这些人醒悟。
邓玉明对霉菌味道的贪婪进一步加剧,这终于导致了一种恶果,病痛像洪水般折磨着他,鼻翼似乎被一种真菌感染了,每时每刻都像是吃过芥末一样,脑袋也灼热难忍。负责对他身体进行监视的研究人员却不觉得这些反应有多严重,他们告诉他不用担心,因为从检测报告来看,这些状态恰恰是没有感染另一种可怕东西的证明。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简单,在莫开富又一次看到信号塔启动,大荒盆地的居民感觉到叛舰要从地底下破土而出时,邓玉明病倒了。
几天后,杨十八带领一支队伍来到这里,当然所有人都没认出他来。整个队伍都身穿白色的防护服,他们把自己包裹成木乃伊一般,以致监狱的研究者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没等研究者们有什么反应,他们就又像一支送丧的队伍飘走了。
邓玉明被送到最新的秘密实验室基地,另一伙人出现接管了装着邓玉明的棺材似的小型医疗室,他们从实验基地的长廊经过,在拐弯的地方磕到了墙壁,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邓玉明醒了过来,迷糊中他听到几个人的谈话。
有人毕恭毕敬地问:“那些人要处理掉吗!”
之后是长时间的安静,可怕的安静,巨兽在牢笼里挣扎的平静,那个声音同样平静,“都处理掉吧。”
就像随手丢掉一些无用的垃圾一样,在人类漫长的进化史中,一定也获得了类似的生存技能,整个社会恰如一个人体,在最关键的时候会把那些危害群体的细胞清理出去,但在群体看来这却是无法忍受的可怖行为。
那个像恶兽一样的眼睛早已看到醒来的邓玉明,把他搬运到这里的人似乎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楼下一阵骚乱,接着是枪支不明显的声音,大概是经过消音处理,枪声一声比一声沉闷,在那种声音的背景下混合着人体倒地的咔哒声。邓玉明推了一下小型医疗室的门,那是虚掩着的,他一下子从里面跳了出来,那些穿着防护服的人马上拥了过去。
他跑出才发现当时正值黑夜,他光着脚拼命跑出去很远,一路上看到堆积在地上的尸体,看起来像是刚刚发生了战争,有人在黑夜里痛苦地呻吟着,那种呻吟不是期盼着黎明,而是把一切都至于诅咒之中,好让一切都受到恶毒的伤害。
邓玉明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已经没有了多少恐惧,只是觉得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仿佛是上一次荒诞经历的继续,也有可能是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怪圈里,关于大脑进化的秘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些关于原始生物波澜壮阔的进化史最终展现在人类这种智慧体面前,他们负责记忆了这一部分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东西。
天刚亮的时候他到达了永安西北郊区,对于大脑进化秘密的思考也随之终止了,他好像是从一片什么空间里走了出来。前方忽然出现的喧哗声让他震颤不已,邓玉明内心清楚意识到,现在出现的恐惧才是真实的,他把自己隐藏在小土堆之后,等到那阵恐惧从脑海消失的时候再出来,但是他周围存在的不真实的景象猛烈冲击着他的大脑,迷乱而荒诞的虚无甚至已经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大脑了,为了消除这种紧张感,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头埋在土里,但是那种压迫一切的窒息还是紧紧地攫住他,让他无法脱逃,最终只能与荒谬的整体联系在一起,他又想到了关于硕大的肚子所带来的象征意义,但是在技术文档的全貌没有完全展露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毫无意义,在伟大之上还有伟大的价值。
再者,技术文档除了重启的意义意外,任何过度的解读都是不必须的。
要不是莫开富一把将邓玉明从一个迷乱的时代里拉出来,他可能长眠在西北郊区了。莫开富是在一次信号塔的启动中得到启示的,虽然还没完全了解剩余部分手稿的意义,但已经能从里面预见到了一些东西,不知是哪次信号塔重启触碰到了他的领悟能力。那时他正带着一本电纸书检视着一首诗,检视这个词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他同时在面前调出好几本电纸书,让它们以投影的形式展现在面前,他在几分钟里就能检视完八到九本书籍,这种方法大大加快他解开手稿剩余部分的内容的速度。
那天莫开富站在同样的位置,在清晨的时候他就来了,那些值班的军官从他身边经过,他们中有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对于他的急剧衰老感到震惊,向他致以怜悯的问候。莫开富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他们,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士兵们在几个信号塔的塔身上留下卷曲的影子。莫开富微微仰起头,他知道信号塔在启动的时候会干扰到周围的天气,通常的情况是下起阵雨,雨量不大,有时候甚至就像碰到雾气一样。
这次信号塔启动的时候同样下起了阵雨,雨量较平时有所增加,莫开富的头发蒙上了雨珠,在重力的牵引下滴落到电纸书的屏幕上,这触发了电纸书的自我保护机制,莫开富猛然看到了电纸书合上之前雨珠滴落到的一句诗上面,那是唐朝诗人贾岛的诗。莫开富的忽然意识到什么,贾岛关于诗歌创作的一种心得体验暗含着什么,仿佛冥冥之中与季先觉的手稿联系起来。莫开富立刻联系到了杨千秋,请求他带些人去秘密实验室的旧址,杨千秋相信了他这种荒诞的体验,立刻派人赶往实验室旧址。在那个晨露还未褪尽的早上,莫开富跟上了他们的队伍,他们看到邓玉明的时候,他正把头埋到土里,不断往口中塞入碎石块,莫开富把他从土堆里拉了出来,邓玉明的嘴巴流满鲜血,门牙也掉了几颗。
“另一个秘密实验室!”邓玉明清醒过来后立刻说,“还有其他的实验室存在!”
然后他又详细叙述了自己的遭遇,莫开富联系到自己恍然大悟那件事,对那种感觉的真实来源仍然一无所知。
“实验室的事情我知道!”杨千秋回忆起最后一次人类战争之前的事情,人们问他具体是哪个时期,他却说岁月好像压缩了。然后也顿悟似的说:“人类历史不会德罗斯特化了吧,所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以为的真理,我们的情感体验,全都是宇宙大爆炸时期的反复。”
“这样一来我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莫开富从口袋里拿出电纸书,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
“我们大概都知道了!”邓玉明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你是说宇宙的德罗斯特化!”
他们一时无言,无数清晨的露珠映衬着他们的影子,这时众多欢腾的基本粒子也跳动着妖异的舞蹈。
直到军队更换信号塔设备时,邓玉明再次踏进昼温村,在此之前他也像莫开富一样沉迷于季先觉的手稿。莫开富致函把已解出的手稿内容发给他,邓玉明第二天就来到老街区的住所,杨千秋也住在附近,但他没有参与这次讨论,虽然杨千秋也对手稿十分感兴趣。
与莫开富想的不同,杨千秋认为季先觉曾出现在未来的某个地方,那些光线就是季先觉发出的。“也许是某种手电筒!”在他们从莫开富的房子离开后,杨千秋忍不住过去和他们攀谈起来,他的表情很严肃,他们也不觉得他是开玩笑,只是都不赞成他的见解。
邓玉明也对莫开富解开的内容表示怀疑,他认为手稿的正确解释不可能是一个,莫开富得出一个解释仍是没有摆脱人类习惯的结果。邓玉明告别了他们,一头扎进了书房里面。
军队去昼温村更换设备的前一天,邓玉明就从杨千秋那里获得了消息,他喝了一杯咖啡后就作出了决定。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了,任其自然垂下来的时候几乎要盖住鼻孔,用手一篦也能刮下牛油一样的东西。当时全面进入热季的征候已经很明显,他还穿着一件很厚的布质羽绒,上面爬满了虱子,一粒粒像晶莹的红宝石点缀在发黑的表面。一开始他不明白中景三号起航时的人类是怎么想,竟然把这种他们极其讨厌的虫子带在身边,每到夜晚他研究手稿打瞌睡时,就明白了这些虫子的作用,它们常常能给他提神,直到喝光了几大杯茶和咖啡后,虱子的叮咬也不起任何作用了,邓玉明才像一尊倒下的雕像一样睡去。就如同是设定好的程序,每一处皮肤都显示着精准的结果,皮肤达到特定的敏感阈值时,虱子们又像早上呱呱的闹钟或者是生物钟把他叫醒。
邓玉明照例会在每天早上空腹喝一杯茶,这是另一种从地球带来的好东西,喝上一杯前一天熬好的浓茶后,他一上午都不再为打瞌睡懊恼了。然而他不会从床上下来,床只是很窄的一块钢板,他觉得睡着上面有助于保持清醒的意识。喝过一杯浓茶后,就双盘在钢板上,寒季的时候会在膝盖上盖一条宙海地区进口的毯子,上面绘制了宙海地区的区花尤兰菊,整体显示为红色。邓玉明不太喜欢这种颜色,但也不会太在意,当他拿出手稿后,一切就变得不重要,他和手稿之间建立了单线的联系,而把外界的其他事物暂时隔绝开来。
后来那条毯子也沾上了牛油一样的东西,整个变得黑乎乎的,只是那个时候他也不再注意到毯子的颜色了。有一天晚上,邓玉明在莫开富算出的结果上又得出了另一个解,他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暂时从书房里出来,抬头看到满天的星辰,他忽然想到了困扰人类几个世纪的光线,这其中可能就有它的来源,并且人们对于它的猜测,又将产生持续的影响。
就是在那天晚上邓玉明患上了偏头痛,他去理发店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妇女提议他回去后用柚子皮的水和柠檬汁混合起来冲洗一下,她拿着梳子慢慢帮他梳着,从上面刮下一层又一层的油脂。
“你没有稳定的恋爱关系吧?”女人帮他用清水洗过一次后问道,她让邓玉明躺在一张宙海地区运来的高档木床上,只露出一个脑袋,她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他混乱不堪的长发。
邓玉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他已经陷入梦呓之中,他看到季先觉在眼前向他招手,黑色的木桌上已经摆好了古老的象棋。他们一同谈论着关于手稿的内容,恰好当时邓玉明也面临着莫开富一样的境地,那些无解的内容与莫开富遇到的如出一辙,他询问关于这部分内容的解释,哪怕只是一点见解。季先觉沉默着,最后只是提醒他该剪头发了。
他豁然从梦呓中惊醒,女人却以为他是不愿过多谈论自己的私人话题,就主动说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她似乎相信这样就能使两个陌生的人变得不那么陌生。
她说:“自从最后一次人类战争以后,我就没有谈过恋爱了。”
“我也没有”邓玉明回答说,实际上他是回答季先觉消失前一秒的话,季先觉说自己也没有搞清楚那部分内容。
女人看着他刚清理出来的脸部轮廓,髭须上沾满了岁月痕迹,她也想到了过去岁月已经变得朦胧不清的一切,忽然涌起一股迫切寻觅现实的感觉。
邓玉明理发后感到不适应,偏头痛加剧了,他从一个古老的箱子里拿出满是霉灰的帽子戴上。那个帽子上有一个N的标志,这是开拓时期到永安地区勘察的时候带的防护帽,现在它的电子功能已经全部失效,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的核电池也已丢失。现在只有像残骸一样的微型量子电路板从仿真布绒露出来,接下来几天邓玉明觉得那些电路板像植物的根须一样,就要长到自己的脑袋了。而且他也感觉到实实在在的疼痛,实际上他认为的真实感也不过是那次与季先觉鬼魂一般幻觉相遇后的延续,那是托在他们身后长长的轨迹,有时就如同人类笼罩在历史上轻烟一样的薄雾。
正如当初季先觉第一次看到末日计算机一样,邓玉明也进入到一种类似于梦境之中的体验,他看到一些人,他们身上的服装都以数据流的形态呈现,正从那个古老的村庄经过,那个村庄里的狗抬头望月,月食接踵而至,狗狂风起来,村庄依然安详。那时东方启在末日计算机上已经加载了重启模块,但不管是布法罗还是费马,都不赞成他立刻重启计算机,因为他们担心还没有足够的负熵足以支撑这一切,这是一个不能失败的行动。
邓玉明的梦呓直到那个叫张丽恩的女人出现在他的住所前,她在外面敲了好久的门,以致她手拉着的孩子哭了起来。邓玉明被那阵哭声惊醒,他看到站在门外的母子俩,女人穿着塑身的的电子服,孩子则是布质呢绒短衫。张丽恩手里拿着整个的大柚子和干的柠檬皮。
“我猜你准没有这些!”她进到里面后说,仿佛她也是这里的主人,然后不经询问就开始在一个电子壶里面放进柠檬皮,又从置物架上拿下一个刀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邓玉明忽然担心会刮到她的皮肤上,但是她很快就把柚子剥开了,随手把一片囊肉塞进孩子的嘴里,又把柚子皮的表层刮去,丢进壶里咕噜咕咕煮了几分钟,整个房间里都冒着酸辣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邓玉明这时才想到刚才一直想不到的问题。
“你付款的时候就有!”张丽恩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把孩子打发出去了。邓玉明茫然地看着她,“这些东西要多少,我付给你!”
女人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柚子,她嚼了嚼咕哝着说:“不用了,不用了,送给你的!”
沉默了一段时间,张丽恩就开始滔滔不绝诉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但邓玉明没有听进去多少内容,他仿佛看到了两个人的梦呓,自己的嘴唇在动,也许是对她的回应吧。
忽然哐当一声,烧水的电子壶盖子掉到地上,邓玉明回过神来,他看到孩子那像刀子一样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放在桌子底下的手稿,而女人这时也正好问他关于手稿的事情,并且她急于知道邓玉明演算出来的解。
孩子像精灵一样闪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柄纳米刀架在邓玉明的脖子上,“不要跟他废话了,快说手稿的答案!”
邓玉明仍然是恍惚的状态,他往上方指了指,孩子以为手稿的解析就在上面,于是也抬头看了看。这个动作挽救了邓玉明,埋伏在外面的狙击手立刻把孩子拿着纳米刀的手打掉了,张丽恩在军队开枪的时候跑了出去,在大街上被击毙。
此行动共抓捕和击毙了一百零九名叛军,据后来杨千秋的说法,这是最后一次人类战争潜伏起来的残留叛军。杨千秋本人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再一次踏进昼温村,杨十八也同时来到昼温村,并向那里增派了军队。
信号塔开始全功率运行,另一份情报的到来指出了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真相,叛舰进入大荒盆地并非穷途末路之举,叛军在预料到失败时已经为自己铺好了退路,而在那个时候,叛军科研院的第一支队伍开始进入大荒盆地,后来的资料显示季先觉也参加了那个团队。
“但是这不符合事实!”邓玉明解释说,他现在已经完全从手稿的荒诞中脱离出来,“在最后一次人类战争的时候,季先觉一直领导着秘密实验室,他那阵子几乎一直在实验室里面,怎么可能出现在其他的地方!”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杨千秋想到了更远的东西,马可流也参加的此次讨论,他们仍把重点放在手稿上。
“那个人呢?”莫开富问起在抓捕行动中抓住的那个男孩,实际上那个叛军的情报组织人员,他们有一支称为“回光”的手术团队,能把成年人改造成为小孩的模样,但并不会丢失成年人的体力和智慧,目前官方还没有掌握这一项技术。
“已经死了!”杨千秋说。那天把“男孩”带回去后,军队把他安排在特殊的监狱里面,把他的手脚都限制了,同时也实施了其它防止他自杀的措施。但到半夜的时候,负责看守的军人就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他们打开狱门进入时,男孩只剩下半个身体,他腹部以下的肌肉全部化为浓水,露出森森的白骨,脸部的肌肉也变得像干尸一样。
随后到来的官方科研队在提取男孩腹部残留物的时候,发现了一种细菌。杨千秋把有关资料也发送给了秘密实验室的其他人,莫开富是首先发现曾经出现过的细菌的,“就在我的曾孙身上,也曾出现过这些东西!现在我怀疑是那些细菌控制了他们!”
“也许不是细菌,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细菌,但事实上那不是细菌!”邓玉明说,莫开富对他的不可知论调感到不高兴,但他已不打算和他讨论了。
杨千秋以为他们会为此发生激烈的讨论,于是提前转移了话题,“先不管这个,就从我们已知的角度来说吧,人被所谓的细菌感染后就会对人类某方面的知识特别感兴趣,其表现为专注于研究某一个学科的知识。”
“你是说有东西操控人类去获得知识!”莫开富用他有些干枯的手摸了一把脸,下颏的胡子也被抹掉几根。
“我们的自己的大脑不正做着相同的事情吗!”一直保持沉默的马可流忽然说话。
“不不,那不一样!”
莫开富说完后又是一阵沉默,杨千秋把后面的事情也告诉了他们。科研队把残留物提取回去后,当晚就出现了状况,后来从实验室的监控中看到,培养皿的提取物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颗粒状物体,就像忽然涌现出来的事物,那些颗粒状物体又联系在一起,里面出现了一个人形物体,那就是已经在监狱里融化了的男孩。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触发了实验室的防御机制,系统主动放出剧毒气体,整个实验室笼罩在浓雾之中,实验室陷入到一片混乱之中,器皿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时在实验室外部的摄像头看到一个影子从走廊上飞快略过,那被认为是逃跑的男孩。官方的团队仍没有办法解释这一景象,比较可靠的解释却是来自宙海地区的科研人员,他们在论文里表示那是一种新型的生殖学,该论文显示经过改造的人体已经摆脱了两性繁殖的限制,他们会在机体衰老之际形成新的胚胎,这个胚胎会在短时间内通过蚕食原体发育成人。但是这仍然与发现的情况不符,于是他们提出了修正模型,然而只是猜测叛军科研院加入了某些未知元素,使得这个过程在时间上压缩了。尽管只是猜测,这个说法也受到了人们的质疑,并把它斥之为玄学。
军队在收到实验室发来的消息后,加强了男孩埋葬点附近的工作,这个猜测是莫开富根据手稿得出的,在邓玉明已经解析出的部分内容里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们两人都认为这是德罗斯特化,从叛军特务对手稿的解的关注程度来看,杨千秋同意了他们的观点,并通知杨十八做好相关工作。
男孩的残骸埋葬工作是在昼温村外围进行的,邓玉明和其他成员再一次跟随军队进入了昼温村,连续运行了一个热季的信号塔停机检修了,原因是信号的西南方的信号塔已经出现了损坏,这是一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杨千秋却没有告诉他们。
“你隐瞒了什么!”晚饭后,莫开富从大营里出来,杨千秋就站在他的身边,他们一同看着远处耸立起来的信号塔。
“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莫开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就会引起一些参数的变化!”
杨千秋默然点了点头,莫开富说:“那好,我就不问了,因为在季先觉的手稿中,我同样发现了一些关于人类心灵的内容,他似乎对此很谨慎,至少在用词上我是这么觉得的,他不想让我们知道得太多,但又不想我们一无所知。”
杨千秋重重叹一口气,傍晚的天边布上了一层厚厚的黄云。负责掩埋的队伍全都换上了新型的防护服,他们抬着装着男孩遗体的长方形防泄漏箱子从那里经过。
“我们也该走了!”
杨千秋说完转身走进大营里,莫开富也随之进入大营,他们在科研人员的要求下穿上了防护服。莫开富心里还想着手稿的内容,眼前的场景让他又似曾相识的感觉,有种感觉把他引向了别的地方,那杨千秋的手抓了一下他的右臂。
穿好防护服后,他们在科研人员的带领下走到一辆陆地车里面。莫开富通过通讯器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个残骸为什么要抬着?”
“不确定因素太多!”杨千秋往他的方向偏了一下,“谁也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否还活着,很容易再次发生事故!”
“谨慎点是对的!”莫开富说,他的话语中没有过多的情感,这时附近的信号塔再一次启动。莫开富看向杨千秋,或许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但杨千秋轻轻掩饰了他的表情,那也许会让莫开富以为他并没有知道的他的意思,莫开富也不再问了,似乎对一些事情深究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们的车在距离掩埋点五百米外停了下来,穿着防护服的人员正小心翼翼把箱子放下去,同时周围的军人也严阵以待。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参加魔鬼的葬礼一样的表情,人们甚至看到胡上校在默默地进行拙劣的祈祷,因为有士兵听到他在说神保佑的时候又说神是不存在的。人们都以为他是紧张过度了。
夜晚很快降临,这时方形箱子已经被放到了地下三千米的位置,不时从井口喷出底下高温形成的火焰,装着尸体的箱子已经被氧化了。在箱子到达四千美后,指挥军官果断掉了箱子上面的牵引,让其以自由落体的方式直达地心,最后在那里被核裂变的火焰销毁。
整个过程一直持续到深夜,莫开富在帐篷里喝着茶,他对这件事不像其他人那样关心。邓玉明认为这可能会解释手稿的部分内容,此时他已经有了更加匪夷所思的猜测,从他的解释来看,现在发生的一切正是从手稿里面出来。
“我倒愿意相信是手稿预言了这一切。”邓玉明不无悲伤地说,莫开富哼哼唧唧,鼻子里喘着粗气,显然表示了对他理论的不满。
午夜刚过去没多久,莫开富忽然有预感,这种预感在他过去的岁月里也出现过几次,就像他没想到自己会走向死亡,他就会永远活着一样,这次他也有真切的感受。
“要坏事!”他说,接着他们急急忙忙穿上防护服走出营地。
信号塔断联的消息很快传到,有三个信号塔在工作过程中电路发生了故障,这时那个箱子已经掉到了地心里。同时昼温村信息部另一条报告也到了,他们宣称接收到叛舰选择投降的信息,这条信息是通过中微子通讯手段发送的,根据定位发现来源并不在大荒盆地,而是已经来到了永安地区。
就在那个时候,掉进地心里的箱子也消失不见了,没有任何反馈的参数。另一边抓捕逃跑的男孩的队伍也发现男孩忽然从他们眼前蒸发了。
“那是一种信息方式的转变!”莫开富得到消息后说,他这次赞成无法解释的观点,“那种信息是我们的眼睛和其他什么仪器无法观测到的,所以我们看不到那个男孩。”
末了他又问杨千秋关于信号塔的真正作用,杨千秋这一次告诉了他们。信号塔的真正作用其实是在制止事物德罗斯特化,早在秘密实验室工作的早期,他们就发现了一种新物质,而这种物质不符合任何元素的特征,但是它有一个特点,在通电之后会不断想外发送一种信号,德罗斯特刚开始的时候,科学家偶然发现这种信号的对德罗斯特化的抑制作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效果也时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