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合璧,铅墨蔽日,似又要下雨。
裴少珩眼尾微垂,眉眼间俊雅熠熠,玉簪束冠之下尽显雅贵之气。
修长如玉的指骨一翻,轻轻地将茶盏盖碗合上,旋即优雅地搁置于案几上。
裴少珩略一抬眸,眸色和缓地盯着朱延轻言:“近日庐陵城内颇多言传,朱大人可有留意?”
一声闷雷暗轰,细雨如丝,簌簌而下。
“哦?”朱延拂袖挑眉,面色恭敬道:“还请世孙示下。”
“一连两日画眉鸟凄啼,却无一人失踪。”裴少珩抬眼轻掠朱延,旋即又温声开口,声线轻振,听上去颇有忧虑:“百姓人人自危,掩窗闭户,都言画眉鸟在遴选摄魂之人。”
“世孙不是从来不信这等传闻吗?”朱延一手端起茶盏,却不曾饮,只持着不动蹙眉疑惑道。
裴少珩声音不改,身子微微向后轻靠:“我是不信,但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机会?”朱延将茶盏撂至一边,身子倾向裴少珩正色道:“什么机会?”
“一个让庐陵城百姓彻底摆脱画眉鸟杀人之噩梦的机会。”裴少珩抬眸与朱延对视,语调渐凝。
朱延见其神色渐凛,便正身严肃道:“世孙是指?”
“自李玩失踪,画眉鸟杀人传言始起,每闻画眉凄啼,庐陵举城难安,本是风雅富庶之城,却冠邪诡不洁之名,奉愚昧怪诞之行,实令人戚戚,今又闻凄啼,更觉风声鹤唳,人人自忧,难以生计,若此事不了,百姓如何能安心?庐陵又如何安治?”
朱延眼眸微垂,目光视地,似在深思。
裴少珩见他不语又正声道:“此番画眉鸟接连凄啼,却未有人失踪,可见画眉鸟摄魂杀人传闻非实,正是打消百姓恐惧的好机会,朱大人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朱延抬首正视裴少珩,眼中晦暗不明:“世孙打算如何做?”
“给画眉鸟杀人案,寻个实在的凶手。”裴少珩漆眸闪过一丝凌光。
雨滴轻叩窗棂,惊扰案前残烛,微光摇曳,堂内愈加暗影绰绰。
朱延死死地盯着裴少珩,眸中渐渐爬上惊骇:“这……”
裴少珩暗自审视着朱延的神色,缓声道:“朱大人莫怕,此法百般裨益却无一害,只是做场戏罢了,不会真的伤人。”
闻言,朱延神色稍缓,盯着茶盏,沉吟几许。
裴少珩也不催促,只待他细细考虑。
静寂数息。
朱延肃然正视裴少珩,恭声道:“烦请世孙明示,下官当如何配合?”
裴少珩悠然一笑,眸色愈煦:“还请朱大人借我几人,充做贼人。”
朱延霎时心间一动。
见朱延抿唇不语,裴少珩复又言:“除此,还望朱大人亲临,以府衙之名大张声势捕缚贼人。”
“逮捕之由呢?世孙打算作何解释?”朱延心间疑惑更甚,浓眉深蹙而问。
“贼人借以画眉鸟凄啼,暗中残害庐陵百姓,现府衙已然,诱以画眉凄啼,贼人闻啼现身,府衙当即逮捕。”
闻言,朱延猛地抬头,瞳仁骤然一缩,似有凉意侵入骸骨,扶着圈椅的不自觉地颤了颤。
裴少珩敛眸,不动声色地将朱延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
“地点便定于长街金水巷,至于逮捕之后如何处置,朱大人断案无数,应当比我更懂如何能让百姓泄愤,左不过是安抚百姓,事后找个由头再放了便是。”裴少珩声调朗润慢悠悠道。
“……”朱延依旧不语,但方才的惊骇已然慢慢退却,面色复又和缓起来。
良久,朱延沉声道:“何时动手?”
裴少珩眸光泛起一层煦色,愈加雅贵:“明日巳正时分。”
雨打青瓦,水雾交融。
自府衙出来,裴少珩漫步于雨中,十一跟在其后替裴少珩斜撑着油布伞抵着满天纷撒的雨丝。
庐陵多雨,夜风潮湿黏腻地卷着衣袍。
裴少珩外衫已被潮气浸湿,余下团团水痕,袖襟卷着风,四下纷飞。
裴少珩恍惚意识到,他似乎总行于雨夜,他有多久不曾见过晴天艳阳了?
庐陵长街金水巷
自鸣钟响了九下,已至巳正时分。
一队官兵隐身于酒肆,朱延坐于二楼榄台内。
一队夜行劲装男子隐于长街尾巷。
须臾,画眉苦唳,悲鸣瞿瞿。
自尾巷响起一阵窸窣凌乱的脚步声,一路延至今水巷。
朱延厉眸微眯,盯着楼下遮目的数名黑衣人冷声下令道:“动手!”
酒肆的官兵得令,立刻抽出腰间配刀,提步冲了出去,剑光闪烁,寒光凛冽,随着一片厉吼,众官兵冲入窄巷,数名黑衣人反应不得一时间滞住,惊骇之余,有头目急下令慌忙撤退,奈何寡不敌众,挣扎了片刻便被死死制住。又有大量官兵将其团团围住。
朱延威面肃酒肆二楼缓缓踏阶现身,数名夜行劲装男子见来人竟是朱延,纷纷惊滞,一时间面面相觑起来,为首的头目眼神中不解与讶异交织,逐渐凝成一片死气,众人似皆连丧气,乖乖伏诛。
城中百姓闻声而望,街巷两侧骈肩叠踵,百姓推门探窗而望,先闻画眉鸟惊啼,又见官府当街捉人,连青天大老爷朱大人也亲临现场,这究竟出了什么事?
朱延暗自勾唇冷笑:不料这群衙役还挺会演,竟这般情真意切,连他自己都要被蒙骗过去了。
朱延见周围百姓聚集愈多,偏执狂戏演的差不多了,便张口洪声发令:“今日官府当街拿人,借画眉鸟杀人做由为非作歹的贼人已经逮到,大家放心,本官一定严审其原委,给庐陵城一个交代!”
“什么?”
“借画眉鸟杀人生事?”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画眉鸟摄人魂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延话毕,四下一片死寂,渐渐又嘈杂起来,一时间百姓议论纷纷。
朱延见戏已做完,对百姓反应甚是满意,便神色威严得意地下令道:“收队回府!”
“等一下!”
这时,一道暖煦和缓之徐徐传来,似叶落平湖,激起阵阵涟漪。声虽轻缓,却又暗含让人难以抵挡的威摄。
府衙后巷
一群夜行劲装打扮的男子猫在后巷待令,腰间整整齐齐横挎的佩刀在一种浓黑中显得格格不入。
其间已有等得困倦的,偷倚着后墙打盹,又有几人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
带头那人看了看天色,转身一脸疑惑得蹙眉对着面前的精瘦束发男子道:“朱大人安排我等扮作贼人,先下已然等了一个时辰了,十一兄弟,咱们什么时候行动啊?”
十一看了看天色,转过身来看着众人,眼里划过一抹黠光:“巳时二刻。”
长街金水巷
众人循着那声音的源头向后看去,只见一锦袍玉冠,神仪明秀的男子端步而来。
朱延盯着来人眸眼微眯,心下生疑。
“朱大人,请稍待一步”裴少珩走上前来示礼温声道。
“世孙有何事吩咐?”朱延上前一步,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又拱手恭敬道。
朱延心下暗衬:这世孙究竟要做什么?戏演到这里便该收场了,他这是闹哪出?
裴少珩抬眸在围观百姓身上掠过一圈,声调如常温和,却又稍提了几分声量:“诸位,或许大家方才对朱大人所言无甚详解,现下便由在下替诸位解惑。”
解惑?朱延眉峰渐蹙,他这时候解得什么惑?
裴少珩眼尾轻漾收尽朱延神色,又缓缓开口:“自画眉鸟杀人案始,庐陵城百姓受困于“画眉鸟摄魂”之恐慌已有两载,可从一开始,便根本不存在画眉鸟杀人,而是有人借机生事,愚弄百姓以谋私利!”
“这……这是的吗?”
“是这些黑衣人?他们是和居心?”
“是谁要害我们?”
百姓怒不可遏,一时又议论纷纷。
裴少珩踱步摆手,周围嘈杂之声骤然一停,目光齐齐跟着他移动。
“今府衙已将作恶之人捉拿,庐陵之污名,当清;亡者之冤屈,当申;朝廷之法纪,当正,百姓之惶恐,当抚。”裴少珩侧身敛眸凝视朱延道:“朱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城内百姓目光霎时齐齐汇聚朱延一身,朱延只觉如芒在背,盯着裴少珩的眼睛霎时冷了下来,只得不动声色硬着头皮道:“世孙所言极是。”
裴少珩面色愈缓,笑容更深,对着朱延端身又行一礼,只那漆眸却鲜有得冷得出奇:“既如此,就请朱大人一如百姓所请,将这贼人面目揭露。”
揭露?
朱延大骇,脚步不自觉后撤了一步,他这是要干什么?这如何能揭露?
“怎么?朱大人心有顾虑?”裴少珩难容愈加谦和,可在朱延眼里却是暗含挑衅。
朱延冷面不语,袖中的手渐渐握紧。
见朱延犹豫,城中百姓便又议论请求起来,偌大长街一时沸反连天,强聒不舍。
裴少珩缓行至被押解的一众夜行劲装男子身前,视线在众人身上转圜,一圈未至,遍停留在一男子面前。
裴少珩转脸对朱延正色道:“既然朱大人如此为难,那少珩便替朱大人做个决定。”裴少珩语调和缓,甚是善解人意,但手中速度却半分不曾慢下。
只一瞬息,随着一只竹骨玉手快速扯过,夜行劲装男子脸上的遮面黑巾遍翩然落地。
朱延见到那张脸后心间霎时如平地惊雷一般,震得七荤八素,耳鸣阵阵,惊骇非常,
众人盯着那张中年男子的脸看了又看了,之间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