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稚子
镇上的老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源稚生向来不信这一套,然而这一刻想起,竟也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冒出来,涨在心尖上。
他拧了一把湿淋淋的汗衫,水珠连成串淋到草叶上,意外的是他忽然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重新摊开衣摆后才觉得出点沉甸甸的质感来,源稚生有点莫名所以,然而明白过来的那瞬间,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团已经被拧得面目全非的鳕鱼饭团,心里无比沮丧。
今天是暑假帮工的最后一天,老板特意做了鳕鱼饭犒劳源稚生,他一口都没舍得吃,用宽竹叶包成两个饭团装在兜里,就等着回家。
稚女看到该多喜欢啊。
他单是想想就觉得高兴。
就这样高兴了一整天。
但现在什么都没了,他看着手里黏巴巴、被井水泡得惨兮兮的鳕鱼饭,心里酸酸的,像是被柠檬水泡着。
早知道就先回家了。
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中午吃了就好了。
可是现在什么都晚了。
源稚生心里满是沮丧,这下好了,稚女吃不到,自己今天也白干了。
起风了,风声瑟缩,他回头看一眼夕阳,然而夕阳已经落下了,空荡荡的井旁千万棵细草叶随风晃着,一波一波碧浪由远及近。
可是夏天就要过去了。
源稚生叹口气。他把饭团丢到井里、看着它溅起三十公分高的水花,然后带着一串气泡沉了下去。
太阳下去了天就凉了,尤其是在山上,这种温差更大。何况他衣服裤子都湿了个透,风一吹凉意浸骨,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朝回家的那条小路跑去,路上偶尔有一两片叶子飘下来。
秋天要来了啊。
夏天过了,就是秋天了。
那天整理完教室后天已经很晚了,斜斜一抹夕阳落在树梢上,源稚生背着稚女、胸前挂着书包往家走,他挑了僻静的小路,好运的话不会遇到邻里熟人,只是到了家,也还是免不受养父白眼。
“对不起啊。”源稚生咧了咧嘴,巷子里的石子路坑坑洼洼,他深一脚浅一脚迈过几个大小不一的凹处,有些垂头丧气。
“说了会好好保护你,结果成了这样。”
“你一定也特别失望吧。”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抬头看一眼灰蓝色的天,继续往前走。
“不过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强的对不对?”
“我会一直都在你身后。”
“有人欺负你、你只要勇敢地挥拳打过去就好了,如果你打不过,我就会挡在你面前,把他们都打倒。”
“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像猴王一样,战无不胜。”
那时候将近七点,昼夜交界、是一天里最后的黄昏,源稚生一路背着稚女向东走,夕阳从他们背后打过去,地上的影子被拉得畸形怪状的、鬼魅一般,可稚女忽然觉得哥哥从未有过的高大可靠。
“对了。”
“你听过猴王的故事没?”
转过一个巷角时源稚生忽然侧头问道,稚女伏在他肩上摇了摇头,软的发梢扫过他耳朵时触感微痒,源稚生笑了笑,这次他没再说“你摇头我是看不到的”这种话,说了也没用,说了这么多次稚女也没有记得,其实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个少言寡语的弟弟交流。
稚女是很听话,但也总心不在焉。
源稚生叹了口气,他心里微微有些挫败感,人总是这样,会计较一些有的没的,不该在意的偏偏最在意,而到头来钻了牛角尖,最后自己活受罪。
这么想着他心里头也有几分可笑,偏过头看稚女,稚女竟也在看他、眼里是期待的神色,他这才发现自己钓了胃口、喉咙里咳一咳,忙继续之前的话题。
“猴王是天赋的战神。”
“他没有父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出世就有一身的本领。”
“后来远赴新海学得通天术,竖旗称王,用定海神针做武器,打翻了天界的宫殿,和诸神恶战。”
“连玉帝都拿他没办法。”
“三昧真火、不浮弱水、阿鼻地狱,三界一切都奈何不了他,他可是战神!”
“直到后来才被佛祖收服,佛祖把猴王压在……”
“在……”
源稚生忽然有点想不起来那座山是叫什么了,他一向对地理名称不敏感,只隐约记得是座山,还压了五百年。
穿堂风呼啸而过,像是有人在嬉笑,源稚生略有些不耐烦地啧了啧,索性略过那个名字,简略道:“压在一座山下。”
他企图就此敷衍过去,因而尤为急于继续后面的故事,一时没听清稚女伏在他肩上时的那句耳语。
“你说什么?”他停下了,侧过头看他,稚女重复道:“那他多孤独啊。”
“孤独?”源稚生有些不理解,他皱了皱眉,这个动作扯到眉角的伤处、痛的他咧了咧嘴。
“猴王那么厉害,他是天生的英雄,可是这个世界上都没有跟他一样的英雄。那他多孤独啊。”
“哥哥要是成为猴王那样的英雄的话,也会很孤独吧。”
源稚生停在原地。
很多时候他都不能理解稚女的逻辑,就好比这一刻他不能理解为何那样轻的声音,落在他的耳朵里却缀着那么多的失落,沉甸甸的。
天渐渐暗了,巷子两侧的泥胚墙爬满爬山虎,白日里荫荫一片显得幽凉,这会临近入夜、藏在密密丛丛藤叶后的窗户里隐隐透出些微黄的光来,源稚生偏过头看了看,暖的光落入他的眼中,好似熔金在眼底流淌、有一种温柔的璀璨。
成为猴王的话,会很孤独吧。
他在心里又念了一遍稚女的话,又看一眼那扇窗,每个窗子后都是俗世里最寻常的齐家和安,却也是他求而不得的喜乐温暖。
可是不成为猴王的话,怎么能保护你呢。
怎么能带你过上好的生活。
而这些话他没有说。
风吹过,他抬眼看了看最后的夕阳,紧了紧拢着稚女腿窝的小臂,垂下头、重新迈步。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最后一抹阳光落下后,就是黑暗。
在黑夜来临前,他还要踏过这片泥泞、带稚女平安回家。
剑道部的训练安排在下午课后、时长四十分钟,也就一节课的时间,场地却在田径场东南角的沙坑地,由于大门靠西,过去便要横穿整个操场。
源稚生每天放学后都会换上统一的白服去参加训练,每次都是第一个到,先生很看重他,称赞是可造之材,旁人都还未去时、先生也会多教给他一两个招式。
彼时稚女便等在教室里写作业或是练字,轮到源稚生做值日时、他就替他,总之,稚女是不会独自回家的。毕竟继上次养父酒后失态后,源稚生就再不允许稚女与养父独处,而这出于保护弟弟的好哥哥立场,在旁人眼中却被称赞为乖巧弟弟的典范。
入秋了,天气却依然炎热,稚女背上的伤好得慢,源稚生很发愁,他向暑假时打工的小店老板借的两卷绷带也要用完了。
这天训练完,先生叫住源稚生、赠与他一盒愈肌膏,源稚生连连道谢,先生摆摆手,反倒夸他态度好、带着伤还坚持训练,原是先生听说了源稚生借绷带的事。他有些忏愧,但又实在不便多说。
那一路上他简直脚下生风般,握着那一盒药,只怕晚一刻告诉稚女不能让他尽早高兴。
直到走到楼下,源稚生才意识到自己忘记去更衣室了,身上还是那套剑道部的白服,撞见同学的话这未免会显得唐突而尴尬,他有一刻的迟疑,然而也恰是这一刻的犹豫,他忽然注意到某些被忽视的不妥响动,似是争执、有人大笑、有人恶语,却唯独听不到受欺凌者的啜泣与反驳。
埋于心的怒火种在那一刻呼啦一声燃起了、烈焰一瞬吞没旷野,源稚生只觉得气血翻涌,他狠狠握紧了拳头。
自懂事起,源稚生从来都是正义的朋友,尽管接受的教育不多,但源稚生心里自有一套理论,有自己坚守的正义,比如不能背叛朋友、比如舍命维护家人、比如铲除恶者、比如帮助乞丐。
他不能允许这世上有人在自己面前行凶,如果有,他就会用自己的正义打垮他们,像希卡利奥特曼一样,他是人类正义的朋友。
这大概是每个少年都会有的英雄梦。
楼上的叫骂声犹在耳边,源稚生三步并做两步、似雄狮、似猛虎冲上楼梯,他恶狠狠地叫嚷着,“你们干什么!”
撞开教室门时,却有一瞬的失神。
角落里的稚女缩成一团,三个高年级的男孩围着他,间隙里隐约可见稚女被扯得破破烂烂的衣衫、露出缠满胸背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迹。
“你们干什么!”源稚生又重复一遍,他凶狠地瞪着那三个高自己半头的高年级,冲过去用自己的肩膀撞开他们、伸出手臂挡在稚女身前,像个被侵占了领地的猎豹,眼里被激怒了的野兽一般的戾气。
对方一时被他的气势镇住,也许真的是邪不压正,做坏事的人一旦被撞破,哪怕力量上占优,也无法理直气壮。
“我们就是看不惯他!怎么样?”一个稍矮些的男孩迈出一步来,对上源稚生发红的眼睛,不屑道:“大热天,他穿那么严实,我们倒要看看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对对!见不得人!”
“说不定是个女孩子!长胸了也说不定!”
“妖怪!”
三个人互相附和、言辞越来越不堪入耳,源稚生眼睛都烧红了,那细薄的皮肤之下咬牙切齿的动作清晰可见,像有什么可怕的怪兽要撑破那副皮囊爆裂而出。
“闭嘴!”他嘶吼着把手里的愈肌膏盒子砸到最先说话的男生脸上,抽起桌上的书包甩了过去,对方一时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也不甘吃亏,四人刹时打成一团。
然而英雄尚难敌四手,更何况他。
可源稚生却不懂保全让步,他咬牙切齿间带着亡命之徒鱼死网破的凶狠,撞破了膝盖他就用手臂、伤到了肩膀他就用头,像是不知疼痛般。
高年级最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夕阳从窗外照进来,余晖洒在伤得惨重的源稚生身上,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三个男生,目光里藏了含毒的剑、藏了锋利的匕。
他恨极了,却无能为力。
空气里混着汗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息,源稚生撑着伤了五处的右臂从地上爬起来,满身狼藉,他看了看缩在墙角的稚女,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龇牙咧嘴地在他面前蹲下来。
“稚女。”他抬起一只手摸了摸稚女的脑袋,“没事了。”
“我把他们都打跑了。你不用害怕。”
他的嘴角裂开了、一说长句就会流血出来,疼得他倒吸了口凉气。
“稚女?”
“是我。”
“我是源稚生。”
“稚女?”
“我是哥哥。”
可稚女还是毫无回应,像个缩进了壳里的乌龟,无论怎么呼唤、敲打都不会露出柔软的四肢来。
他忍不住笑了笑,“真像个乌龟啊。”
“可是你没有硬壳啊。”
“这样缩起来又有什么用。”
“他们打你你还是会感到疼,你又不是刺猬,缩起来就可以把恶人扎得鲜血淋漓。”
“真蠢啊。”
他抬手理了理稚女乱七八糟又偏黄的短发,像是在说那晚不停撞着灯笼的飞蛾,语气又温和,又无奈。
源稚生实在毫无办法了,稚女从来都是这样,遇到伤害只会缩到角里。
他蹲久了脚都有些麻,索性在稚女身边坐下来,夕照着稚女发红的耳朵,他抬手折了折,叹了口气,开始小声地哼一首无论唱过多少次都会跑调的童谣。
打翻的粉笔盒倒在书桌下,红白青蓝的粉笔头散了一地,撞翻的桌子、凳子乱七八糟挨在讲台边,风从窗外吹过,丢在地上的课本哗啦啦翻开了,不知停在哪一页。
稚女一点点抬起头来,他的刘海被压得弯曲了、黏在额头上,一小块皮肤压出了红痕,眼睛也红通通的,睫毛上挂着泪、阳光下栩栩如生。
终于肯抬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