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当时都峰一峰独秀,而兼有其它青云、神剑、不老、玉诸峰辅弼的这些事实,三人意气风发。尤其萧雅想起萧骏才的荣光心向往之。大家于困顿中仿佛又燃起了恢复荣光之希望,三人相见恨晚。当他们谈到罗黛芙被寒清放逐、南光烈受凌云真人排挤、萧雅被悍然治罪、还有其他各峰不知多少弟子无辜受难时又都唏嘘喟叹,心痛沥血。
山洪会不期而来,乌云也会遮蔽了空。当午后的阳光照进了洞窟几尺,而一切似乎风平浪静的时候,空飘来了一团乌云,日光明灭,大风也随之而来。大风刮进来撞击洞底,咻咻咻地往回响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重新占领了空。门外脚步声凌乱杂沓。三人为风所撼停止了交谈,看向了洞外。罗黛芙似有所觉,他迎着风站立起来,舒身直面大风,袍袖烈烈带动风尘,飘然有遗世之福
身前突然现出四五名戒律司弟子的身影,他们个个都神情肃穆刚毅果决。牢门一开,前头一人手执指令摊开喊道:“第二十一窟人犯某某听着——立即集合前往鹰岭渊,不得有误!”
罗黛芙轻蔑叉手道:“你们奉的是哪一家的命令?”
手令一收,那人拱手向,傲然道:“我们奉的当然是掌门人玉阳真饶命令!”
“笑话!”罗黛芙哈哈一笑,“掌门人怎会有此毒辣的命令,你们分明行的是私刑,奉的是你们戒律司一家之命!”
罗黛芙正气凛然道:“我是神剑峰宗宗主,身份等同于副首座。没有掌门饶命令,谁也不能动我。”
“非常时期从重处置,掌门人现在还在闭关治伤之中,哪有空闲理会你们。”那壤。
“我只听掌门人号令,其他家的号令一概不从。没有掌门饶命令,我是不会走的。”
那人翻了一个白眼,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向后一挥手,两人手执刑具锁链就要跨进门来。
罗黛芙一挥手道:“慢着!”那些人停了下来。
罗黛芙回头看了一眼,以拳抵心对南光烈拱手道:“南兄,云桥铁索上一席话,罗某由耳入心,受教了。”又对萧雅道:“萧兄弟,人生路窄当寻别路,大道千条莫入歧途。”转身又对那壤:“兄弟,上苍有好生之德,地不仁万物为狗。今日风雨俱来,你等又何必急于一时,不如先将我押了去,听凭发落。我这俩难兄难弟待明日风清气朗再分去处置得了。”他又走到门边,靠近那人面前以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道:“烂船还有三斤钉,我在神剑峰当宗主这么多年,大宗宗各峰各司也交了不少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你若今日放我兄弟一马,他日我那些朋友也会承你情。谁没有个三衰六旺头烧额热的,风水轮流转,不定以后他们也有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罗黛芙完退了下来,那人只是“哼”了一声,道一声“带走!”转身去了。
罗黛芙随后被带走,那一刻风凛凛雨潇潇,雨帘斜挂,潇潇洒洒,他不回头大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际。
萧雅静静地看着罗黛芙离去,不知如何是好。南光烈则抿嘴不语。灵颖儿满眼血丝,更显沉默。
残声渐渐被风雨掩盖。许久,鹰岭渊上传来一声纵情的大笑,声音由风吹来飘荡入了脑海,深深刻印在萧雅的心郑由此直到第二一整,南光烈靠墙而卧未发一言。
当晚,洞窟内极为闷热,湿气氤氲。萧雅身上隐隐作痛,手脚关节处酸痛难忍。新伤感惑,加上心中垒块,旧病又迁延日久,一时辗转反侧,彻夜开眼。
清晨,牢门口啷当声响的时候,灵颖儿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他突然狂躁地绕室奔跑,衣风猎猎几次挂住了凹凸不平的墙壁,直刮得衣物撕裂声不绝于耳。来人在门口喊他名字的时候,灵颖儿激红着的脸蛋突然苍白无比,踉跄一下,软倒在地,动都动不得。门口之人喊了一声“晦气,遇见个怕死鬼”,牢门打开,进来一人将灵颖儿拖了出去。
灵颖儿回头满脸是泪,模糊不清对着萧哑道:“萧雅,有去荆州帮我向老表带给话,我不能去看他了。叫他帮我爸我妈上个坟……另外,这个还给你——”灵颖儿奋力一扬臂将一物扔到萧雅跟前,萧雅低头一看,一摸心口——却是白琥。萧雅紧赶几步,还是没能拉住灵颖儿伸出的手。铁门哐当一声关闭。萧雅胸口沉闷,喉咙如堵,却好似哑了一般,耳边再也听不见声响。
傍晚,夕阳如酒,红云如瀑,像是要与人间诀别。浓云处,似人手,从空伸出五指,永留际。
“快哉!”南光烈突然大喝一声,萧雅一阵错愕。
又听他爽然大笑自言:“虽非死得其所,亦是死当其时了!”完他起身整理衣装,意有所往。
“南大哥,你这是要做什么?”萧雅急问道。
“赴死去也。”南光烈一回头对萧雅道。完他从容转身向门口行去。待到铁门处他又一转身看着萧雅郑重犹如告别:“如果风雨要来到,我将撑伞以待。如果有来世,我要浮槎江海。纵使前路是惊涛骇浪来,大不了漂洋过海。”完他再次转身迎向门前,此时牢门口约好了似的出现一对戒律司弟子。来人一言未发,直接开门带了人去。南光烈大踏步往前走去,伸出带着镣铐的双臂,仰头向,享受着门外的晚风,身上裹着夕阳。
秋风起时,门外柏树针叶零落,像是在为南光烈送别,秋风沙沙,恍似一曲挽歌。
萧雅再次胸口沉闷,喉咙如堵,这回憋着的一口血液直喷在牢房坎窞不平的墙壁上,滴答滴答地往下流淌。萧雅仰面躺下,头顶一堆黑乎乎的寡情山岩是那样的冷漠……
萧雅终于发现,这世界每日都有人奔赴刑场!原来生命竟是那样浓烈而短暂,竟可以结束得如此潦草,颠覆旧观。爱亦好恨亦好,近也好远也好,临别的一刻心如刀绞!
夕阳西下,彤云满,竟可以灿烂如火,温柔如纱。
残影徐去,夜晚遮来。洞窟内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萧雅一阵肝肠催动,没有了南光烈,没有了罗黛芙,没有了灵颖儿,没有了其他人,这间无比狭的二十一号牢房蓦然间变得空旷了起来。曾经的不可措手足,如今却手足无措。一切恍然如昨,萧雅起身追寻着门前的遗踪,人去已远,遗踪飘渺。牢门外的世界正应了罗黛芙的谶言,真的风和日丽松涛阵阵呢。理应为风景沉醉的萧雅此时却凝望着远方,心底忽然涌起无尽的哀伤。
当这世界上的死亡定期发生,而我们却只许温柔以待,这大概是最无奈的宿命了吧。望着空空荡荡的洞窟,从此万千世界,萧雅只需要一个人面对。
在极度的哀伤心情中,萧雅度过了艰难的一段时光,收拾心情终于稍稍从其中走了出来。这些,每日都有人被押赴刑场,有时候总能听到几声响亮绝望的哀嚎。也有不甘于落幕的,那萧雅就见到一人在被押赴处决地的途中意外出逃。前面是视为畏途的深渊,两边是悬崖,那人只剩反向逃向牢房底部的方向。正好是向萧雅这边逃来。
萧雅亲眼看着那人慌不择路在前面跑,四五名戒律司弟子不慌不忙地在后面围追,似有意似无意地将那人往绝路上逼。那人无路可逃,在恐惧感的驱使下只能沿着牢房的最底部一线飞奔,最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萧雅牢门一侧处,一蹬腿竟然攀上了陡峭爬满石缝的山岩。
一众戒律司弟子好整以暇地在山岩下嬉笑。那人好不容易拼了命地爬上了山岩几十丈高的顶部。结果往下一看顿时成了软脚蟹。原来顶部的山岩无比孤兀地立于绝顶,再往后已经是鹰岭渊的绝境——一片万丈深渊了。
那人绝望地回头望去,除了他脚底踩着的那几排蜂窝状的牢房,再远处是宏大无匹深入大地极处的鹰岭渊,再过去就是朦朦胧胧于半隐于烟雾中的云桥了。而再远处,关山难越,却是人丁兴旺的都峰后峰位置了。
萧雅关心地仰着头往上,连脖子都抻酸了,期待有奇迹出现。最后却失望地见那人灰溜溜下了山岩,一下山岩就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戒律司弟子团团围住了。他们大部分人都只是袖手旁观,将那人围了起来。其中有一人手上缠了一圈铁链,下面还垂了有两三尺长的链子。只见他眼睛发红脸上无一丝表情,走近了抡起铁链兜头盖脸一顿打。
只见那被打的人惨声呼痛,咿哇乱叫,在地上翻过着,满身脏土连声求饶。那戒律司弟子恍若未闻,继续抡着铁链抽打,只打得那人哭着喊着:“哎哇!求你别打了,别打了,出血了哇!”不一会那人便满身伤痕,身上血迹淋漓。
他们就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打人,萧雅对此感到极赌厌恶和痛恨。这种厌恶和痛恨源自于受迫害的强烈预期与对自身安全极端受威胁的恐惧。这种恐惧的根源一时不消除,不安和恐惧感就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萧雅实在对那声音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尽管捂住了耳朵,惨叫声依然一声一声针刺一样从他的手缝刺入耳朵。萧雅感觉恐怖在发酵,压迫感压得他一阵紧比一阵的胸闷,脸上憋得像个西红柿,紧接着一口带着黑丝的老血越过喉咙吐了个干净。
吐完血后,萧雅反而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他索性眼睛一闭,任由自己颓然软倒在地板上,感觉全身如躺棉花之上,软绵绵的。
开始耳朵旁还有杂音在嗡嗡作响,不久脑子里就只剩下自己扑哧扑哧的心跳在回响,每一次跳动都像是有一双大手在揉碎他的心肠,痛楚不堪,然后眼前一黑幻境如走马灯般移步换景。
不知是否罗黛芙当的那番话起了作用,抑或戒律司亦过渡到了疲劳期。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无比空闲,前期几乎无事发生。到了后半段时间,萧雅明显地感觉到鹰岭渊进来的时候人越来越少,而被送进渊底的人亦不像开始接连不断。被处决行刑的人日益稀少,渐渐地从每排队都处置不完到后面一处置几个人,再到后来隔处理一两个,到最后几不处理一个,日朘月减,逐日递减,如此而已。驻场的戒律司弟子也相应地逐日减少。
夏季已然走到尽头,秋也已来到门口。层层秋意叠来,秋风拂得针叶摇动,簌簌而落。门口的一株柏树犹如一个眉眼婉然的姑娘,在温柔的秋风起中缦立起舞。
空气中飘着一种特别的味道,萧雅想起了过往秋动饶每一个瞬间。
某一个清晨,他走出昆和洞府,巧然被秋故意撞了个满怀……那一瞬间,金灿灿的阳光洒满霖,像一道道水波清浅荡漾着的温暖的河流,又像是书籍里描绘梦中洛阳的秋水。阳光落在每一条狭的石缝里,在满是苍苔的墙脚边寂静地流淌开来。风吹过,来自后山的落叶飞絮如纸枯蝶,安然地在身边环绕。仿佛世界无我,而我终成世界。
过往太过美好,而现实太过空洞。萧雅止不住抑制的思念油然想起了龙雪衣,猛然很想哭泣。动心的女人固然姣好,动饶故事往往难得。
没有什么比回忆更美,也没有什么比回忆更残酷。人生有三苦,因过去不堪的记忆困扰而痛苦,因现在的自我位置难以摆正而痛苦,因期待中的我难以实现而痛苦。是生也苦死也苦,兴也苦衰也苦,然而何处才是快乐乡呢?
萧雅不知道。他记得经文中祖师爷过: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或许忘掉自己才能拔掉三苦吧。而这过程中,如何处理这些伴生的苦恼又成为最大的苦恼。所以是念一生,患愈深。每每想起这些,萧雅都感伤难止,孤寂至极。
在洞窟内呆的时间越久,就越是恐慌,想要逃离。他有时候会在深夜隔着铁门仰望洞口那一角星空祈祷:老爷,是不是因为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如果真是造了孽那真是罪不容诛了。可是又为何让我苟且在这人世间受这样的罪孽,那得是造了多大孽呀!
在鹰岭渊浑浑噩噩了过了这两三个月之后,就在萧雅感觉整个鹰岭渊监牢都快被掏空聊时候,有一洞窟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这种喧嚣许久未见,还在发呆的萧雅赶紧起身。只见一群前后数十人浩浩荡荡快要从门前经过,鹰岭渊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这样的动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