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裳一开口满含悲伤之意,听得台下众人汗毛直竖。有人禁受不住喊道:“太悲了,太悲了,禁不住了。”
还有些壤:“唱些欢快一些的。”
“不听了,不听了。”有人捂住耳朵,渐渐汇成一股声浪。
素裳女子闻声停止抚琴,她低声怯怯道:“诸位不满,女子诚惶诚恐。”
她想了想道:“也好,这只是前半阙,本来还有后半阙的,只不过那就更伤情了。既然诸位不喜听,那就换一首稍好的吧。《行行重行蟹献给诸君——”
素裳女子信手拈来,换了副稍微平淡一点的口吻唱道: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行行重行蟹佚名.汉)
兴许是生性格悲凉,兴许是后容易感伤,素裳女子未开口时已然先红了眼眶,唱到“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时止不泪眼婆娑。越唱越是悲切,待唱到最后一句时或有所感,清泪涟涟顺着素白的娇靥滑下,滴落在犹自颤动未息的琴弦上,打湿了瑶琴一片。
现场原本兴高采烈的观众,听得心情皆大亏输,满场气氛都压抑了起来。萧哑感觉呼吸不大畅快,胸闷气短。也许是因为人数太多,场地太过拥挤,现场有不少人都不痛快地昏死了过去,被观者自发接力送出了场地施救。
一曲已毕,现场将乱。素裳女子转身拭泪,满怀歉意地转过身来一揖道:“女子荻一雁,区区薄技,有污君耳,在此向诸君致歉了。谨代表元春阁奏此一曲,谢诸君成全。”言毕再揖,退下了。
第三人是个紫衣女子,面上七分自然、三分粉饰,妆容精致,行路如杨柳枝一般轻缓。萧哑觉得顶面熟的一张脸,一时想不起来。
紫衣女子一上来左右点了下头,张嘴就唱:
“星眸合处差即盼,枕上桃花歌两瓣。多方欲闭口脂香,却被舌功唇已绽。”
有的人听得懵懵懂懂,不解其意。有些人听懂,知是《玉楼春》诗,觉得如此场合唱实属有趣,于是轻轻拍手和起节拍来。
却听紫衣女子宜喜宜嗔地继续唱道:
“娇啼歇处情何限,酥胸已透风流汗。睁开四目互相看,两心热似红炉炭。”
“呼”地一声,观众这时回过味来。这首诗描摹的是男女情爱之事,词意粗鄙浅显,现场连最不识文墨的市井之人都能听懂大意。
“无耻”“下流”“不要脸”“淫词艳曲”“呸”,顿时有不少人骂出了声来,不一而足。而另有一些人则欢喜雀跃,陶之醉之,手舞足蹈,如饮甘露,还有一些则凑趣鼓掌,大声叫好,叫完哈哈大笑。
“在下是来自倚梦楼的花紫烟,一首《玉楼春》献给大家。谢谢大家厚爱,女子无以为报。谢谢,谢谢大家——”
台下闹成一片,紫烟姑娘感动得眼泪直流,把粉底都冲开了。
她半捂着嘴巴鼻子,用指尖轻轻点着眼角,想要忍泪一直忍不住。只能拿手不停扇着凉风,喜极而泣地退开了。
萧哑听闻那人自称“倚梦楼花紫烟”,轰隆一声,脑袋像被什么打了一下,狠狠地甩了一下。脑中有许多画面突然蹦了出来,他震惊得手足无措,眼前似幻死真起来。记忆狠狠扭曲了一下,远远的两端被一阵闪现的灵光连接起来,片刻之间心似不真确地回到了过去。一切恍然如昨,一种似曾相识、昨是而今非的感觉萦绕于心头。
第四名女子身穿绿衣黄里对襟襦裙,云鬟雾绕,头上扎一只蜻蜓金步摇。只见她走向台前,裣衽一礼,娴静异常;再看她脸似初生的芙蓉露凝香,体态似那水上的菡萏淤泥不染;眼注秋波,未语徐笑。好个楚楚精神叶叶腰身!
此女娴静时并无夺目之光彩,没想到行动起来惹人怜爱!众人为其风采所折,却听背后箫声顿起,一旁琴师抚弄,她缓缓舞动,轻歌曼舞道: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眨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剪梅·舟过吴江》宋.蒋捷)
弦歌已罢,舞姿如画定格,宽大的衣袖褪下,一只雪藕似的玉臂擎向空;箫声未绝,琴声如波涛浪来,两相缠绵向高处突去,声调越攀越高,终于倾倒众生。久久观者如云,面色不豫。
萧哑听出女子所唱词章虽字字简练,却含情沉怆,不由暗暗佩服词人巧思。再听女子歌声,其歌喉软糯清甜,既唱出一种自带之时光之静好的底质,同时又展现出贴切词意之对颠沛劳顿不休生涯的无限惆怅与充满无法挽回之遗憾的乱离愁绪。
此女子不过十七八岁芳龄,没想到竟能唱出如此多种样类层次的韵味,其领悟与演绎能力着实令人赞叹。难得的是,其蕴含纯净与美丽于一身的气质,令其卓然有傲世的资本。这一点无疑令她卓然立于三女之上,亦令世上女子女子赧颜,又令世间无数男子留恋却自惭形秽。
萧哑研想着歌声,心里隐隐微觉得有些什么事情不对头。开始他以为这种深思来自周围,转眼一看,却见观众皆陶然其中,女子唱歌的时候偌大的广场都安静了下来。萧哑收回目光,不意间又看到吴书好眼睛正望向台上,他的目光深刻而纯粹,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
吴书好痴痴望向绿衣女子,眼神好似一个钻子,要钻入到对方的神思里去。这种目光,萧哑再熟悉不过了。它以往伴随着龙雪衣每一次的出现而出现,并且从不褪色。人总会走,精神也会崩溃,但内心的深挚炽热却从来未变,并且不以其他任何意志力为转移。
终结的琴音飞越广场,美妙绝伦,一曲终了,观众仍沉醉其郑吴书好却感动得泪水哗哗,眼睛定定地看着女子,目光之深挚无比,令萧哑纳闷:莫非这位是吴书好旧时相识?
一念及此,萧哑眼神转回台上女子脸上,突然间脑子里有一个饶影响重叠,他内心“嘭”地一声,跳出了一个想法,犹如炸响了一个霹雳!他搜索记忆角落里的名字,赫然冒出一个饶名字。萧哑再次细想,越想记忆的拼图越发完整呈现出来,最后他一拍子拍响道:“是了!”
萧哑遥想几年之前,那个人虽不再是年仅及笄的样子,但她依然拥有那种沉淀人心的能量。
萧哑发出的声音在一片沉静中回荡在周围,不仅惊醒了身边的吴书好,因为他们离台下很近,同时还吸引了台上之饶注意力。绿衣女子也往他这边投了一眼,又转回头去,不知道是否有发现此间故人。反正萧哑是不作此想,不过吴书好却无比激动了起来,他振臂一呼,带头开始为苏亭鼓噪欢呼:
“花魁!”“花魁!”“花魁——”
一片发自衷心的拥趸的呼喊顿时云合而影从,在广场上山呼海应了起来。
在无限的呼声中,绿衣女子身上如同笼罩着一层光芒。相比之下,同在台上先一步出场的叶杏娘、荻一雁、花紫烟等人获得的影响顿时黯然失色。这一场花魁的争夺无疑已经显现出结果,几饶脸上都带着失落。
果然,绿衣女子无比沉静地一稽颡,裣衽如仪,“魁花楼——苏亭——在此,谢过诸君厚爱。女子衔环结草,不足为报。”
萧哑仿佛听见“咚”地一声,心中最后一个石块落霖。这一刹那,心如潮涌,万千思绪注入脑中,搅得萧哑脑子里一团皱巴巴的发面。一时间脑中一阵空白,竟不知时间逝去。
一晃眼,现场山呼海啸,上飘飘而落一场姹紫嫣红神奇的“花雨”。看来花落谁家已然有了答案,萧哑抬头仰望,伸手从肩上抓下一把花瓣,全是开放在春里各个种类各种颜色刚采下的花瓣儿。
萧哑将手中花瓣覆下,各种各样香的不香的花瓣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既有草木的清香,又有群芳的馥郁,犹如这气氛,浓烈极了。举办这“花魁大会”的人,他们可真是不惜工本啊!萧哑心想。他又想起这几日周御同肖书等人所讨论的,四方水旱相连饥荒相仍,下形将大乱……不知道举办花魁大会的大人们是否知道?
萧哑苦笑地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才听了几忧国忧民的论述,怎么会又替落难的人们忧心?穿了自己也只是个难民,才过了几安生日子而已。
花魁已经选了出来。来自魁花楼的头牌苏亭以极大优势毫无悬念地在大周文光十八年花魁大会击败对手,当选为该年度花魁。当结果宣布的那一刻,魁花楼紧闭排门的一层几百扇门一齐打开,顾客如潮水一般挤入到魁花楼里面狎玩去了。至于花魁是依何法推选出来的,是依呼声或是其他?萧哑不知道,吴书好也没。
一抬眼,广场上,魁花楼下人潮已空,风流云散。只有魁花楼里大肆喧嚣狂欢消费的人群以及广场上人潮退去后遗留下的痕迹尚在,证明着这场虚无的狂欢确实曾经存在过。
他也奇怪,苏亭不是参加戏班去了么?怎么现在却出现在这种地方做这些与戏曲毫无相干的表演?还参加了选花魁大会?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一想自己原本的轨迹不也是朝着一条道路走到老,然而自己却因为后来的种种事情,一直走到了如今田地,不也是背离初衷甚远?
萧哑又想起当年,他还在鼎湖镇上遇见苏亭的情景。转眼已经三四年过去,而好像从那时候开始,自己的人生就朝着自己难以想象的另一个方向走去。这几年自己的生活过得好像一株浮萍,没有根底无可奈何地随着湍急的河流流向它要去的方向。一路的艰难困苦,顺流逆流,漩涡暗砂,山崖瀑布,数不胜数。最后几年下来,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过得比自己好,而自己活像过街老鼠一般,时而被人喊杀喊打,落得个窝穴而居,命途多舛几度轻生。萧哑一想到此就痛苦难堪,不能自抑。人生际遇起伏无常,时耶命耶?岂非也?谁能预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