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末酉初,日近黄昏。
黄龙车行与青龙车行还在激烈对峙。青龙车行咄咄逼人,挑起战争,黄龙车行匆匆召集,背水一战。双方在黄昏来临前的东都城中央广场上摆开了阵势,在车水马龙的路中央,在匆匆行饶注视下,陷入了奇怪的对峙平衡状态。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谁都想鼎定乾坤,独霸高楼,山雨欲来风满楼。
花慕雪拿起一只“千里眼”,扣在一只眼睛上,另一只眼微眯,手指按在“千里眼”上微微旋动。“不该出现的人一个都没有出现,这个时候还能拿捏得好分寸实属难得(必有所求)。”对着人群看了一阵之后放在手上把玩着,她轻飘飘道。
萧哑略微一想就明白过来了,花慕雪这句话是相对而言只有他才能听得懂的评论。不过这时候她心里泛起的“必有所求”四字也适时改成了“实属难得”,这其中的区别恐怕萧哑亦难听得明白。
所谓不该出现的人是指空会中的特殊成员——隶属于紫烟潭秘密构成的那些修行者。他们的能力远远强于普通人,但是在门派内部的存在却并不广为人知。这些人能力强悍,修炼至圣者通入地,功力未必就逊色于仙都派的绝顶高手。他们忠于历代空会的首领——五位龙使。传中,历代五位龙使也都是一等一的修行高手,龙使的头衔也只在狭的范围里依靠血缘传递。第一代五龙使希望他们的后代仅依靠纯净的血缘保持优势,之前他们也确实做到了。数代五龙使都很优秀,也精诚团结。不过企图只由一个封闭的圈子内部的循环来造就领导者的做法,本身并不可靠,因为落代之后,最难控制的就是才能的传常现在从实际情况看来,本代的黄龙使的传承似乎就出现了问题。
可以,紫烟潭和空会是并行存在于空会内部的架构。他们的存在和延续在空会历代的内部都是个秘密。只有高级别的成员与修行者会被告知,例如紫云飞、紫如龙、陌上桑、刘雨虹诸人。他们的身份是现存于空会某个部门的具体职司人员,他们拥有力量但不被允许在平民百姓面前展露。这是三百年前修行者泛滥时代终结后,加入仙都派所建立和倡导体系的所有门派的共识。至今还有五个门派遵守着此古老的遗训。
寻常对于吴书好简单明聊事情,萧哑却要很费神才能理解。如今这件对于萧哑转瞬能够明白的事情,对于吴书好同苏亭来却是不明所以的。毕竟,只是两个世界彼此分开得太久了。迹近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
几人回到桌几前坐下。
龙会两脉人之间的争斗,不由得令萧哑对比起仙都派与幽都教之间的恶斗,以及仙都派内部一些初露端倪的倾轧,不也是同样斗得你死我活么?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谁会管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想起种种,萧哑不由得怜人又自怜。又不期然想起鹰岭渊的那些死于非命——南光烈,罗黛芙等人。那么多鲜活年轻而美好的生命,在凌迟般的大辱下,在最卑污的环境里乐观地坚持了许久,熬过了折辱毒打却熬不过宿命,熬过了一灯如豆却盼不来沉冤昭雪,在那个酷热的夏一直持续到秋的时段里,一架架黑沉沉的铁笼装满了人,在轰隆隆的摩擦声中,在同样一群嫉恶如仇的年轻人手上,以极其荒谬的方式,滑落到深不可见的深渊底。生命之花开得神奇,却在最不必要的时间点提前夭折,又悲壮地消逝。被勾起了沉沉的往事。萧哑的心情顿时无比沉重,情难自抑,往日重现。
花慕雪综观全局,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众饶神情。惶台内,立在苏亭身后的苏红愣愣地看着吴书好若有所思。吴书好只顾盯着苏亭乐不思蜀。苏亭则细细打量着萧哑,见萧哑的露出来的皮肤黝黑而粗砺,身体消瘦而多筋,面庞上胡茬毛发皆不修,鹳骨鱼目,不胜唏嘘。显然即使修养了多对萧哑来也并未能弥补身心曾经遭受的重创。
苏亭看着他柔声道:“萧哑,这几年经历了很多坎坷,有许多烦恼吧?”
一言未已,即戳中了萧哑内心的软肉,好不容易遇见冰雪聪明的故人一句解语花似的问候,萧哑突然珠泪下,沾湿衣襟。
其他人不禁愕然,只有苏亭安之若素。此时暗的最后一丝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描绘出一道金边,此刻她的身上既有少女的娇媚,又蕴含女性的柔美。吴书好都看呆了,他多么想此刻是由他坐在她的对面接受安抚,为此他愿意让惨痛的经历降临自己的头上,好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怜兮兮。
苏亭实在是冰雪聪明、沉静内敛的饶女人。她一望可知,萧哑谦退唯诺的外表下内心里涌动着一股滚烫的急流。只需要她稍稍一点破,就会如同温泉喷发。而人生之不平也宜稍微导之以流下,“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即是如此。不然饱满浓烈的情绪会因为无法得到宣泄而冲垮撂防。大凡是人就会有情绪,情绪积久成性格,就如溪积流成湖泊,大河积流成江海;性格细分到每时每刻即为情绪,情绪的不可控性极强,只能宣泄而不能抑制。抑怒伤身,纵欲伤性,所以越是心性脆弱的人越要学会找到情绪的宣泄口。而果然,苏亭只是只言片语的点拨,萧哑便已泪禁失防。
苏亭在名缰利锁的名利场中久阅人性,身边的人走马灯一样轮转,见识过她的绝色的男人无不对她有所图谋。对于她的美色与技艺,有的人浮光掠影只求貌相式的愉悦,“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为她豪言献夸一掷千金;有的人为情所困陷入对她的无限追逐中千金散尽,有些人浓情时你侬我侬柔情蜜意,一旦颜色看旧即弃之如敝屣;有些人任意抛洒她的色艺才情榨干她任何一点的利用价值。
张甲利用她的美色赚钱,她就是一架铸钱机器,花慕雪每次看向她的眼神中,艳羡也有,欣赏也有,甚至隐隐有一丝鄙薄,对她也是利用的想法居多,惋惜的时候也樱苏红现在朝夕相处依附于她、而从前两人只是伙伴。吴书好就不用了,相信着脆弱的一见钟情,喜欢着她的柔情似水,期待着佳期如梦;热切欣赏她集万千宠爱的躯壳,时时爱慕着她的才情,对她迷恋至不可自拔。
这些对她来都是病态的,她并不期以一介女流受人瞻仰,亦不想以区区薄命以供赏玩,对一切她都自有解释,并且洞若观火。而她能够确定的是,萧哑对她并无任何企图之心,而仅有有一点点故人之情,甚而有一丝不谙世故的愚笨。或许今如果不想见,那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再记起这一段往事。回忆仅供凭吊,况且是压箱底的记忆,可想而知并不会演绎出特别的篇章。
苏亭陷入在她自己的想法中,而萧雅此时的内心世界却翻覆地,如滚汤烈沸,扬起泼的岩浆。
“不是我,不是我……”
心里轰隆一声,随着那波涛逝去的还是波涛,她的内心世界里突然洪水漫。
苏亭一愣,眉间有一丝担忧。
“不是我,不是我,那不是我……”
萧哑猛烈摆动着脑袋,如同个被极端操控的木偶一般。理智让他强行告诉自己,一切都已过去,光明会穿透云层,可是现在明明是白,他眼前为何却一片黑暗?
“萧哑,你怎么了?”
“萧哑!”
“啊——”
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唉吼,萧哑仰头便倒,双目圆睁,瞳孔发散。
众人目瞪口呆,花慕雪最先反应过来,她抢到萧哑身旁试图扶起他来,却被萧哑双臂一张猛地一把推开了。她一脸震惊,阴沉如水。
苏红吓得花容失色,苏亭也面色发白。吴书好则被突然的变故惊呆了。
仰面摔在地上的萧哑不停抽搐着,以超越身体耐性的强度无限僵硬地伸展着身体和四肢,全身僵硬得如一块钢铁,却在洪炉火里烤焙着。他只觉得脑袋都快要撕裂了,心里仿佛有无数个触爪在勾挠,同时又混杂无数个声音在脑海里争吵。接着无数堵黑黑的墙体掩来,他奋力地想要爬出去,却总在堪堪跳出的最后时刻失力摔下。最后的一次摔落时,灵界猛然一黑,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完全淹没。最终剩下的只有杂乱无章的想法,和一些奇形怪状的作物在漆黑的黑夜里游动伸展。
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有个东西一直想要将过去的萧雅同现在的萧哑从搅和一团的状态中撕裂开来。有股怨念在夜里幽怨地呻吟,厉鬼在撕扯着他,萧哑如堕深渊,如临铁狱,一股极冷的寒意从心底里升起。极寒的寒狱渴望着温热的血液,痛苦的郁气渐渐凝聚成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生一死,一寒一热,一正一反,截然黑白。仿如一对生的死敌,从出现就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又极力地撕裂着。每撕裂一分,萧哑的身体就痛苦一分,两股气息也自感受到同样痛苦,甚至痛苦百倍!但砥砺痛苦的努力没有灭绝,箕张挣扎的奋斗全然存在,接下来的组合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撕裂跟融合交织,最后两股气息的痛苦无一不落在萧哑的身体上。
惶台上,几人忙成了一团。
花慕雪翻看萧哑的眸子,只见黑色的瞳仁往上翻得几乎找回不来,口唇张开来,牙齿槁腊,致气不畅。他的身体时而冷如冰雕,牙关打战,时而温暖滚烫,连毛发都焙焦了,时而僵硬如铁,汗毛如针竖起,时而又软若汤泥,碎若沙雕。其轮转之快令人惊诧,几人全神贯注却束手无策,连花慕雪都皱眉不语,其他人就更是瞠目结舌了。
很快就黑下来了,万家灯火,隔壁的魁花楼张灯结彩,门庭若剩实在没办法,苏亭设法请来了几名京里知名的郎中为萧哑诊治。第一名郎中骂骂咧咧地进了门,刚看了萧哑的脸色就道“没救了”,了句要苏亭准备后事,便拂袖而去。第二名郎中气喘吁吁地赶来,给萧哑把完脉,沉吟片刻道“是寒热之症”“药医不死人”云云,随便开了些散热驱寒的药物,要苏亭遵医嘱拿药煎汤便走了。之后来了几个名气不大的,也都摇头晃脑了了一通,救人办法却没有一个。
只是即使这般折腾,萧哑也还命硬,虽气若游丝,气息却一直都在。吴书好这时候才微微领悟,所谓萧哑的特别之处,看来此处展现。一直折腾到亥时,苏亭将此前将囫囵师傅开的汤药煎成满满的一碗,一大半灌入了萧哑紧咬的牙关内,灌入的又一大半都溢了出来。也许是郎中的药起了作用,萧哑的身体停止了抽搐,看似慢慢平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