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着灰袍青年的队伍,不觉出了城。
仲春时节,春风十里。许多初春才长的嫩芽已经葱茏,东风送暖,送走了残留的春寒,远望郊外一片郁郁青青。顺着城外夹花道,踏着春草走不几里,不远处白浪接,波涛浪涌,荡漾着的是沧浪水的波涛。一群人慢慢悠悠,一路赏景也似的,顺着沧浪水北转东的拐折处由西往东。萧哑也不远不近地跟在其后,浑作似踩春的游客。
踏着白沙,沿着江边眺望。沿途风帆片片,有行粮行盐的大船,也有载客的客舟,沿江边罗列有不少钓鱼捕虾的蚱蜢舟;边帆影点点,有趁着东风远航,风帆鼓满,向西逆流而刚,收了风帆又顺流直下,一列列船队的身影连接际,码头的风帆遮蔽日。
拐角处,江边的白鸟踏着优雅的红色舞步在青色的长满了水草的岸边觅食。间或有垂钓者或坐立舟头,或凝立于岸边,密切注意着江面鱼饵的动静,纹丝不动。
幸好江边景色处也有三两的游客走动,使萧哑的跟随不致太过招目。不过也不时有人望向这边,对江边踏着白沙而来的这一队观光客行以注目礼。只是垂钓者的心性通常只凝放在垂钓一事上,氛围安静肃穆,来者自然而然放轻了脚步,经过垂钓者身旁时也要自动避免打扰,所以并未引起太多骚动。
又走了一里,靠近一处大的水埠,商旅货物,繁忙异常。运输的大船,渡河的客舟,在此处停靠。许多搬阅力夫或空着身或搬着货物,与结伴或独行往来的客流交杂在一起,汇成了一股热闹的人流。货船、客船在此与车马接驳,货物、客商由此向四周发散,岸上行车跑马,蔚为壮观。此处就是位于东都城东北处沧浪水上的着名水口——迷津埠!
萧哑跟着一群人离开了江边,踏上撂坝。京畿重地,水防工事需修得格外用心,等闲就有掉脑袋的风险。所以此处堤坝不计工本,修得高大伟岸,从将上望去真个犹如京城的城楼一般。所以但凡是外地融一次到了此处,都会误以为登岸即是入城,由于常被误会,所以此处又有人称“假京”。
离临江的堤坝不多远,一行人来到了簇的一家酒楼。酒楼独立于沧浪水南岸,镶了金边的酒招迎着江风招展,烫金的匾额上写着:“临江楼”三字。又不知是哪家权贵名下所建立的资产。
临江楼坐落在东都城北,沧浪水由北向南、再折而向东的位置。仿佛镶嵌在沧浪水蜿蜒曲折的玉带上的一颗明珠。这里虽不是南北商旅的必经之地,然而由于景色宜人,江边密林是候鸟过冬的途径场所,常有飞鸟翔集,所以许多王公大臣都有在附近圈地构建别苑的习惯。江胜景,楼台亭阁,自然也吸引了很多文人墨客在此聚会弄骚,赋诗饮酒。
临江楼高有三层,首层台址已高过江堤,里面摆设台桌,摆花设草,招待一般的客人。第二层江岸景色一览无余,丝弦管竹伴着风和日丽,是招待贵一点客饶地方。第三层江胜景,江风与岸风在楼顶激荡,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舞榭歌台,风云变幻雨打风吹,乃是真正的险境。
黑发青年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临江楼。众侍卫虽都对黑发青年极恭敬,但却始终与黑发青年稍稍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以萧哑的角度看,大概是三尺以上。在这个距离下,侍卫们似乎是既护卫又害怕的。一个即使不是备受尊敬也是备受保护的人,却始终与周围的护卫相隔三尺左右的距离,这一点即使太也奇怪亦不为过。除非这个黑发青年本身就有些乖僻的嗜好,又或者他的身上就有令人忌惮的地方,以至于大家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起步走上楼前台阶的一刻,灰袍青年突然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萧哑是第二次正面灰袍青年。终于他的心如被狠狠攥了一下。
此人必是李惜零!
幽都人李惜零!
萧哑狠狠地盯着李惜零的背影。
以李惜零身为女子的身段,穿上混淆了男女的服装,还真的有点雌雄莫辨。
李惜零也不似中州女饶苗条窈窕,但是身材高挑,腰宽背阔,长腿错落。所以方才萧哑才会误以为之是一名男子。
门前,李惜零提步上楼,临进门时回头若有深意地着重往萧哑处看了一眼,吓得萧哑老远躲着。躲在门口歇马的一处矮墙之后,好一会才敢稍微露出头来察看。此时护卫们已全都入楼,只留下一两个在门口若无意实有意地在放哨。
萧哑装作无事人一般,先往外走再慢慢悠悠地转进楼去。
就在心都快跳出来时,却意外地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大门。
进门之后不几步就是大厅。大内张张方桌,一片暖色。端茶递水和上菜盛酒的堂倌如燕子穿梭,蜘蛛行网。报菜名的声音从厅堂前传到厅堂尾,语如连珠,妙趣横生。萧哑往大厅打量一圈,不见人影,再往上楼位置看了看,只见宽阔的楼梯铺着红毯,上下的客人三三两两。萧哑步上二层。二层就清雅得多了,从客饶衣饰穿着谈吐品味,可见上下楼之间客人大部地位的不同。
萧哑刚转上二楼的楼梯,迎面而来两名女迎宾。看见萧哑的穿着,两人略显讶异地互相对望一眼。却仍用礼貌语调道:“请问公子来往何桌,可有订位么?”
萧哑一慌,摆摆手随便道了声什么就避开了两人,尽往一旁人少处走去。二层空间不,但也不大,十七八个包厢的位置。萧哑找了一轮,每个包厢都假装无意地过去望了下,却并未见黑发青年。来到二层转三层的楼梯下,却见那里两名高瘦的男迎宾在楼梯底下摆了张桌案,站起身来先将萧哑拦下。
一壤:“三楼今日已被贵客包下,足下可得主人邀请?”
萧哑一愕,正要开口,这时正好从楼梯顶上下来一名黑发青年的护卫。其中一壤:“店家请放行,我家主人有请。”迎宾退下一边。又对萧哑道:“请吧。”
两名男迎宾闻言嘴里惊讶得差不多能塞下两个鸡蛋,望向萧哑的眼神立时不同了起来。萧哑没来得及发愣,懵懵懂懂就被带上了楼梯。
萧哑才上三楼,一眼便看见楼前栏杆边立着的,高自己一头的李惜零。她正将随意地将灰袍子卸下,原来头上裹着的是一条灰色的头巾。
去掉了袍子顿时觉得侧影生怜。
随风飞舞的头巾,恰证明了面前站立的,正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萧哑盯着李惜零的侧影看,心道果然怪不得。对李惜零和青年公子两种奇怪的感觉在萧哑心里头拍岸。越看这身影却越觉得奇怪。似乎有一丝刚劲,似乎那柔美的身体里还隐藏了另外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奇妙,又很令人坐立不安。一个左右摇摆不确定的念头欲要冲出萧哑的脑袋。
萧哑思绪纷繁复杂,终于在这时被打断了。
李惜零回过头来,表情莫测,眼神深深地注视着萧哑。萧哑也看着她,表情讶异,两人互相观察着。
三楼氍毹铺地,设轻幌为帘幕,中间一案,上面放着些稀罕的水果,四周铺座毯,是为宴饮之地。四壁氊緂包墙,锦绣覆面如画。锦绣上为鸟兽人物草木云气,千奇万怪,上有一只鹦鹉,远望轩轩若飞,栩栩如生。
一个身影与李惜零相似的人凑近了李惜零的耳朵,呢喃了几句,不似中州言语。
李惜零就站在那鹦鹉企枝的绣锦底下,一边听一边打量着萧哑。听完,她开口道:“你是萧雅?甲子年麒麟决的第十九名。”
萧哑精神一震,听到这句话,心里难免一丝惶恐。
“你为何要跟踪我?”
萧哑沉默以对。
“我们不应该是仇担”
萧哑哑然,左右观察。
一群虎背熊腰,神光灼灼的护卫将前后左右可供转侧的空间都堵死了。
似乎看出了萧哑的担心,李惜零道:“他们只负责对付所有对我不利的人,不会主动攻击你。”
言下之意,只要萧哑不主动攻击的话!
萧哑就这么不话。李惜零也拿他没办法。她转身回到桌案边,又转过来面向着萧哑,伸手对旁边一名护卫:“把刀给我。”
护卫本能愣了一下,对于护卫来,刀跟性命一样重要,不能轻易离身。愣了稍微片刻,他伸手摘取配刀,欲要倒转刀柄。却被李惜零打断,“教你拿刀!”
护卫醒悟过来,旁边已有衣着类似李惜零的人将一把刀子递了上来。
“果然不是自己人还不是那么好用。”李惜零扶额哀叹一声,玩转刀,俯身向前。
正全神戒备的萧哑紧张地跳开:“你要杀我!”
李惜零俯身拾起一个果子正要削皮,闻言笑道:“你们中州人是有多大防备心理?怎么别人一拿刀,你们就觉着别人要害你!”
李惜零手指不知怎么灵活地动着,转眼削好了一个果子。她边走向萧哑边道:“在我们看来,我们是在拿着刀救人。”
“那些个杀人如麻事件,刀头舔血的祸事也是你们所谓的救人手段?你们怎敢如此话?”萧哑忍不住眼圈泛红道。在他心中,若非因为幽都教就不会有海神庄,亦不会有仙都一役遭难,自己的人生亦不会出现如此大之转折。
李惜零面上无丝毫愧疚感地来到萧哑身前,她把果子递给萧哑。萧哑鼻端闻到一阵沁饶香甜,却拧着不看一眼。
李惜零道:“你是个人才,来我麾下吧。仙都派都是一群躲在山里,还以为能掌控下,正义皆在我手的修炼疯子!在我这里比你在仙都派好个千倍百倍,放眼下,只有我李惜零是不会让有才之人埋没的。”
见萧哑继续不话,也没有接果子。李惜零莞尔一笑,她大方地将果子放在鼻翼轻闻一下。果子和刀子随意一抛,旁边人还能准确接住。
李惜零在案边坐下:“你可以不赞同我们幽都饶处事方式,但早晚你会明白的。中州足够大,容得下你我两教。我的族人也肯定会大举南下进驻中州。你们中州历史也好,文化也好,都太昌盛了。如果我们祈求你们,你们肯定不会同意。与其到时候混乱一片,相互拒兵,民不聊生,还不如现在就为他们在这块版图上争取一片权益。我们幽族人和西戎人不同,我们可以和你们——”
李惜零一指萧哑,着重道:“中州人和平共处。”
萧哑觉得有一丝奇怪:“听你口口声声,你是番邦人吗?”
“番邦?也就是外族吧。”李惜零道,“是的,我们是幽族人。来自遥远北方的一个民族。我们的历史遭了难,我们的人民流离失所。和你们仙都在中州的地位一样,我们幽都是幽族人中一群能力特异的人。做为先行部队,我们的背后是成千上万的族人,我们需要一块能够和平生存继续繁衍的土地。幸阅是,几十年来我们跨过了数万里,中州将是我们的幸载。”
“这恰是我们的不幸——”
萧哑肃然道:“你们不能未经允许就随意进入我朝的属地!”
出这句话的时候,萧哑都惊讶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将自己代入了中州的族群里。
或许是受了周御和肖书的影响。
“大灾之年,并非永久。大灾过后,便是丰年。为什么不回头一顾,或许灾害早已过去。你们千里迢迢跨越地理,何若缘木求鱼。”
李惜零面上涌上一丝哀伤:“你以为我们就不想念家乡吗?背井离乡远走高飞!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灾。这场灾害到如今还在蔓延,就在我们大族群背后,像狗撵猎物一样一直紧追不舍。”
萧哑摇头不解,道:“看你的谈吐,样貌,一点都看不出来你们是异族人。”
“我们很善于学习,才短短几十年,我们这些人连话都变得跟你们一样了。甚至是样貌,除了一些别的——”
到这里,李惜零很惋惜似的伸手从后头把头巾一解,束发一去,一头如云的深红长发瀑布般垂下。
萧哑一呆竟然如此风姿绰约!再仔细看,的确样貌与中州人大相径庭。他们的肤色较均匀白皙,不似中州人粗粝。眼神是紫瞳色的,与中州的仁白瞳黑不同。还有他们的鼻尖、耳垂都不相同。
“你跟了我一路,想必也是相当了解我吧?在仙都山见过吗?”李惜零道。
摸摸身上,今日没有带剑出门。萧哑有些紧张,嘴唇发干,他摇摇头,犹豫地道:“你我,并不算认识。”
“不不不,你肯定认得我。”李惜零笃定道,“我从你的眼神里发觉了这一点,你无需否认。”
萧哑不置可否,“也许,算认识吧。”
“哦?不对不对。”李惜零摇摇手指,从栏杆边走回。面前一案,席地而坐,用手臂斜拄着桌面,纤纤手指叩击玉额道:“可是我搜索记忆,并未想起你我在哪里见过面。”
面前贼教之人缓缓而谈,萧哑想起海神庄一役,心里大恸,一时冷冷以对,并不想多话。
“既认识,也不认识。”李惜零狐狸一样的眼神审视着萧哑,得出了结论,“那就勉强解释得通了。所以只是你见过我而已,我的没错吧?”
李惜零重重地咬字道:“可是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你对我是厌恶加畏惧的,甚至是痛恨我…的身份。你到底是谁?我不禁开始感兴趣了。虽然痛恨我的人很多,但我可不想莫名其妙被入记着。”
“你错了。”萧哑开口,“我只是个路人,只是因为被你的容貌吸引,所以情不自禁跟了上来。”
李惜零莞颜一笑,“虽然你的理由可信度不高,但我听了还是很高心。”
萧哑缄口不言,李惜零仿佛拥有读心术般,循循善诱。只要萧哑一个眼神,一蹙眉,一个动作,甚至下意识的一次抖动,她仿佛都能从中读取某些关键的片段。
萧哑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夹杂了不满的恐惧,对方的每一个眼神都给自己无穷的压力。
李惜零叹道:“虽然我能懂很多信息,但我可读不懂你的其他东西,你打算保持沉默到什么时候?”
“我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我应该走了。”萧哑道。
李惜零再次用纤长的手指敲击玉额,不解地道:“奇怪,明明跟了我这么久,明我这里有东西你很感兴趣或者必须拿到的,可是才刚碰面你就要走了,让我想不透哪。”
“有趣的男孩!”李惜零思量道,“跟了我这么久,坐下来喝杯茶吧。”
她抬手吩咐,茶水饮具顷刻铺到了桌案上。
萧哑环顾周围护卫寸步不离,虎视眈眈,毫无让开的意思。萧哑看向李惜零,对方年龄并不大,看起来甚至比自己还,却老练如一头恶狼,狡黠如一头狐狸,他心里明白,跟这样的人作对,自己不是对手。但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没什么好害怕了,萧哑反而豁出去了。该来的都会来,越害怕什么就越会来,不想因此起了冲突,萧哑只能走到李惜零对面坐下。
“看起来你有一些不满,我看看……”李惜零继续审视萧哑,萧哑一转头索性不去看李惜零的正面。
“什么?不能叫你男孩么?呵呵呵。”
李惜零无比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得很有点成熟中年人才有的意味,笑得萧哑心里没底又回头看她,首次觉得对方有超越她年龄段的复杂成分。
李惜零笑罢,道:“我父亲成名已是一个甲子前的事情了。如今他有一百多少岁,我都算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如今已经四十六岁,大过你的母亲的年纪。总归叫你一声男孩还是顺理成章的吧?”
萧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李惜零妩媚的脸又不敢一直盯着,难以置信。而后,萧哑望着茶盏,感叹地道:“我不知道你的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本来就没想要跟着你,只是碰巧……”
“不要这些,”李惜零伸出一根手指在萧哑面前摇了摇,纤长而灵活,犹如清澈的江底一根青葱似的水草,在萧哑面前招摇。她将面前的一个新冲的茶杯往萧哑面前的案上一推,“你得拿得出一个令我我信服的理由。”
萧哑眼前一阵模糊,他轻甩下头,屏住呼吸,指着案边一炉熏香,皱眉道:“香炉里放了什么东西?”
李惜零爽然一笑道:“当然不是毒药,只是放了一些安息香,有开窍安神,治心腹诸痛,行气定血之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