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空羊柯的府第座落在空旷的北城,临着玄武街,离搬出皇宫的政事堂也不是很远。
大周制每旬一假,每月三旬共有三天假。今日正值七月上旬假,周密着了便服,登门拜访。
周密与羊柯二人在后院小亭中落座。周密端起茶来闻了闻香嘬了一口问道:“大司空近来清闲得很呢,政事堂已经好几日未恭候到您的大驾了。”
羊柯抚了抚他花白的须子,微微一笑道:“前阵子闹得那么凶,皇帝把一帮御史台的后生都打发走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打发走也好,省的这帮后生整日目中无人大发厥词,让他们处江湖之远,才能醒悟庙堂之高。才能体会江湖和庙堂哪一个都不容易,居庙堂之高,忧国忧君,处江湖草野,知民生疾苦,忒不容易哇!以前我等是地方官察举的孝子廉吏,茂才异能如大司徒者。当时当官的想要出身都是先经地方郡县长征辟,当了掾属的比较出色的,几年就会被朝廷征召为官,之后又放到地方磨练,在郡县里当个几年十几年官的都很正常,之后再有了成绩就能到达六卿的位置,再上就是三公了。如今的都不一样了,现在都是茂俊子弟到京上学,先做好学生,有了学问和名声的,或有人推荐的就能在京当官了,再不用地方征辟。照我说这样做就有个坏处,都长期与农村乡间隔绝之后,当官的就不知道民间苦乐了,施政就会有流弊。所以我说让这群后生去经历一番说不定对以后朝廷用人大有裨益。所以我就不知不觉清净下来了。”
周密认真听完,一盏茶也喝得差不多了。他道:“察举使士族崛起,由累世经学进于累世公卿的,不知凡几,远的有周卢杜杨,四大显姓。近的就有前大司徒袁千秋一族。但凡一个政策,无论初衷有多么的好。施行日久,或因自然衍进,或因人为干预,就会产生流弊,这是免不了的。选秀才举孝廉,远有簪缨世族垄断选举,近有‘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之流弊。大略如此,所以此一事不可泛泛而道。”
他话锋一转道:“当下最要紧的是朝廷之事,中枢已经越来越不利于文治之政的开展了。这是关乎文运,关乎政制的关键时刻。”
周密说了此番话,以为羊柯会和他一样紧张,没想到羊柯的回答却是:“我最近渐渐想明白了,我大周也承平了几百年了,经历过不知多少风雨。不管风雨多么猛烈,每次也都挺过来了,不是么?有些人以为大周在被伤害,但他们太高估人的所作所为了,大周上千年绵延的国运岂是轻易能被打断的?那些想要伤害大周的人,最终只是伤害的他们自己罢了。都不会减损大周分毫!”
周密显然不仅止于纵古论今,羊柯也心知肚明。
周密一愣,心道大司徒未免太乐观了。他警醒道:“与以往的任何一次动荡不一样,这次是文治的政治被伤害了。大司徒没看到那些满怀崇高理想来京求学,却纷纷离京的学子么?他们是天下的未来。以前每一次大周有难,都是文治健全,出现一批人统治朝廷,力挽狂澜。如果文治都断掉了,再没有民胞物与,文以载道的精神,任由顺应君王的小人朋党比周,那大周还是你我为之奋斗的大周么?纵使受伤,还会有人无怨无悔为之奉献么?”
羊柯默然半晌,道:“刘世让遇刺的事是你还是下面派的人做的?”
“大司徒也知道这件事么?刘世让,我记得大司徒曾说过:乱我大周者,必此人也。”
“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多少都有耳闻。大司徒也并不是事事都能预料到的。”
“前天皇上传我,就是为这事。皇上有跟你一样的猜测,我已经当面向皇上澄清。”
“听说刺客训练有素,用的兵器都是武库里的储备。京城里能有这手段的人不多,首先我也只能怀疑你。”
“我掌管武库多年,虽说这几年不管了,但要做到并不难。大司空可知道每年秋狩,宗正也有调遣之权,武库之费么?”
羊柯胡须一抖,“你的意思是此次出手的是康王的人?”羊柯说完抚着胡须,颇有些恍然大悟之感。他担忧地道:“若康王卷进来了,事情就变质了。”
周密不置可否,提醒道:“当年康王可也是一时的龙选,那些想要攀龙附凤,从龙的人从城南可以排到城北。”
羊柯道:“事情就复杂在这里,当年或许就是因为外朝表态支持了康王,导致皇帝陛下耿耿于怀,对外朝尽不信任,后来才逐渐移花接木,把外朝逐渐架空。”
“都怪太监们做的手脚,总是想立一些儿天子好任他们摆布,当时就是因为不满宦官专擅皇位继承,所以个个都支持年长的康王。康王是好几位先皇的叔父,兄长辈。他是正儿八经的王叔。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有王者之风。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将了一军,皇帝另有其人。是也已经成年的当今皇上,虽然皇上很年轻,但至少也堵住了我们的嘴。”
“可是毕竟山虎不能有贰,皇帝是把这笔账记在外朝头上了。”
“这种事谁能预料?”
“不管这件事是康王做的,还是你做的。我想提醒你,以暴制暴,后患无穷。你开启了武力,以后想要收起来就难了。”
周密闻言若有所思地点头,眼神却飘浮了起来。
前司隶校尉赵廷庾的府邸,连牌子都未来得及拆换就被匆忙赏赐给了刘世让作宅邸。
自从赵家人匆匆搬走,家人低调遣散,宅子被充了公,划归少府。因赵家破败前已经被刮了皮,穷得响叮当,在遣散了家人后就更没有油水可拈了。因此一帮见惯了世面少府的大爷们根本就瞧不上,也就没有怎么打理。所以数月来曾经的赵府只是更显破败了而已。
赵府大厅布局陈设还依稀可见往昔的豪华与考究,作为陈设的一部分,考究往往与值钱划等号。值钱的家具陈设当然都已经被少府的人搬空,至于是入了国库作为支援西戎战事的资本,亦或是归了私人落袋为安了,就无人知晓了。只留下那些搬不动的雕梁画栋,任由裹满了蛛尘,每当日暮凄雨的时分,细听似乎总能听到嘤嘤的哭诉声。
夏虫不可语于冰,井蛙不可语于海,曲士不可语于道!
当这些话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刘世让正在背着手仰头看着赵府大厅前四四方方的天井。他一点都不觉得突兀,自己此刻不就是那只坐井观天的井蛙么!只不过有所不同的是井蛙是自始至终都活在井里,而自己却是被随意丢弃在一方天井里。
赵府里每每曾经富丽堂皇而如今破败萧寂的痕迹,都深深刺激着对自身安危前程不确定的刘世让。
自从那天登门拜访卫盐而被推挡之后,刘世让就被贺余年的人“保护”了起来,并以人身安全为由时时限制他的外出,他现在除了这府内,再无自由。抬眼所至,几名贺余年的手下在庭院中,在进出道口游弋着,像这样的守卫,现在在赵府里有不下七八个人。明里暗里,府里府外,不知还有他们多少眼线。
如此对待自己,这种处置,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中常侍们的所作所为而已?而皇帝又为何过好几天了仍未召见自己?这些狐疑的想法令他内心升起不详的预感,同时倍感压力和孤独。
这时候,他猛然无比盼望起那神秘的字条来,世事激荡不已,唯有那纸条从未出过错。最容易受指疑,造假成本最低的方式反而成最坦诚最容易被信赖之事。
想什么就来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小时候老人家嘴里念念叨叨的话语如今放在眼前应验。刘世让转身对着大厅的瞬间,这个他这几日呆望不知多少遍的厅堂,简陋的陈设,竟然变得与以往有些不一样。
刘世让迈步入厅,伸手从不知从哪里随便搬来的茶几上拈起一张纸条。熟悉的风格,毫无定式的纸片上,写着看不出笔迹的字眼。刘世让眼前一亮,如饮甘泉地阅读完简单的字句,却低头沉思了起来。
纸片随风落地,眨眼字迹已不见,刘世让内心涌起了波澜。“小心身边!”它到底是在提醒什么,自己身边到底有谁需要提防的?
上面居然和上次驿馆的提醒是一模一样的。刘世让只觉脑子里嗡嗡响,原来他以为自己明白了,小心身边的人就是小心,自己带来的人。直到几名牙兵先后阵亡,剩余带着嫌疑的牙兵长也被自己趁机推一把当了替死鬼,他以为自己已经果断冷血处置了身边的隐患,没想到现在看来却是自己很大可能弄错了,而使几名牙兵被误杀。
一想到此,再回顾牙兵长和牙兵们单纯的思想和灿烂的笑容,仿佛是在嘲笑他们的将军的,而他们被永远定格在淳朴和忠诚的一幕幕!这个念头一旦涌起,它带来的内疚感就像毒蛇一样在内心蔓延。而他自己一向自诩坚固的内心,此刻也慢慢皲裂出一道道缝隙。缝隙中有血肉淋漓,有血液狂涌,后悔和不甘,耻辱与羞愧交杂着。这一切令刘世让内心愈发狂乱,一个人呵呵呵地对着空荡的大厅,陡然间诡异地笑了起来。
笑声止住后,他不由想道,在如今的京城,自己是过街老鼠。在与中常侍的斗争失败历程里,自己被搅进了风暴眼中央,整个外朝的文官们恐怕都把失败的原因推到了自己身上,同时自己又是对戎作战失败的代表,实实际际丧失了很多国本,老百姓也恨自己。他们宁愿相信是一个青年将领的无能引起了整个战局的崩塌,进而祸国殃民,却从不检讨自己是否哪一刻,做出了错误的决策,而且肯定不惜手段要将自己铲除。
除了以上两派,内朝的宦官们则是迫不及待想要将自己赶走,好真正地安插他们的人。甚至连皇上,曾经对自己信任有加的皇上,也可能为了搪塞民意,消弭谤声,如同处置自己的前几任一般,又不好明着做,只得采取了某些见不得人的措施。狡兔死走狗烹,狡兔未死,猎人的箭法又臭,期待猎狗越俎代庖。想想自己,还真像是一条空自奔忙的走狗,必要时总会被拿去开刀祭旗的,以让人觉得没有猎物,要么是猎物太狡猾了,要么就是猎狗不够狠。
说白了,既然人人都想让自己不得好死,驿馆中和城门下两次遇袭无非只是拉开了序幕的预演。
“呵呵!呵呵!”
刘世让单独又对着藻井冷笑了起来。既然人人都要自己死,那我岂能遂了你们的愿?我刘世让必须要堂堂正正地活给你们看,而那些下手想杀我的,我必将在他们下手之前,先杀了他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