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缓缓看向他来,朱批轻咳一声,道:“自家人不说二家话。方才这位史先生所讲慷慨激昂,也并非全错。但其中有一句‘君请看十万之藩亲,百万之田地,岁供过亿之资财,而曾无一米一粟之供奉’,这句话大可以省去,以免以后在某些合作领域,引发不快。当然了,皇亲国戚,宗室功臣之家都是有功于社稷的,所以索取是过了些,但国家一有事,首先献身出力的往往也是这几家之人。唯有他们有能力,有欲望去做维护社稷的事。毕竟天子家事,也是我们切身之事。柱国,柱国,国之柱石,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我们不做,难道还能依靠泥腿子们吗?靠得住吗?”
朱批话音落下,身边端坐其余五人皆道:“我等也是这个意思。”
周密不答,众人眼中皆有不忿之色,恰因许多大臣虽也出身大族,但毕竟脱掉官府皆是白衣庶族,从没人敢明目张胆说如此大话!氛围略显尴尬。良久,见众人无言,吴仕道缓和道:“史先生的意思也只是他一家之言,并不代表全部人的意思。”
众人这时都看向了吴仕道,略感讶异,之后又都移开了目光。
朱批道:“如此甚好,我们王爷和各位公侯伯爷的意思就是全力支持诸位大人的意思。”
听到这句话,杨柯与周密相视一眼,众人面露喜色。朱批又道:“我等已在此耽搁许久,王爷还在等着我们覆命呢,我等就先行告辞了。”说罢起身,径直带着五人出门上车,扬长而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众人之中,刚到京城的吴仕道若有所思。
午后,阳光斜斜,光华照耀。政事堂门外,家人驾着马车。马车里,吴棋和父亲吴仕道相对而坐,却两相无言。吴仕道怀里抱着个坛子,默默无言。车子呱啦呱啦地行驶着,停下来几次问过了几番路人,终于驶过一片落叶的树下,车轮轧过一片融化的冰雪,来到一处颇大的院门前。家人停下了车,喊道:“老爷,小姐,凌霄书院到了。”
车内许久没有应声,家人又喊了一遍,侧耳倾听,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正纳闷间,车帘一掀,露出一张素白的脸,一双大大的眼睛,却带泪痕。
“小姐?”家人关心道。吴棋摇摇头,家人没有再问,只是要搀扶她下车。吴棋也不要,让开家人的手,从车子另一边跳了下来。“噗”地一声,细小的双足着者皮靴自,踩在了潮湿腐烂的落叶上。
“哎!小姐小心,地上滑。”
吴仕道没有下车,吴棋径直走向凌霄书院的门口。大门上凌霄书院四个字已见斑驳,却犹见笔力虬劲,院内连一个扫地的老翁也没有,冬天的落叶败草处处纷飞,院中的树木原本高达威武,但只剩下光溜溜的躯干,此时观来,只觉苍凉。
“噗呲噗呲”的踩地声中,吴棋步入院内。家人被吴棋一挡,停在离门口。
路过斑斑的前庭,走入后院,后院是一排排的宿舍。宿舍各门紧闭,路面却甚是干净,一个人一边举着书本观看一边握着笤帚正在清扫残雪。却见他每看一段书就默然良久,然后开始扫雪,扫一段又再看书,甚是痴迷。吴棋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嫚立着,看那人。
以萧哑一身的造化,原本听力超越凡人,但在安逸的读书生活中他发现嘈杂并不益于他的作息,于是暂时关闭了灵识。此刻,他的觉识与普通人无异,又加上他沉浸于书中,所以吴棋在那里立了许久,也看了他许久他还是没发觉。直到扫地将近,突然笤帚下多出一人,萧哑才恍然惊觉。他收起了书本,依着笤帚,打量着对方,尽管已经变化了许多,但是印象深刻并未完全被时间磨灭,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激动而又犹豫,试探地轻呼声道:“吴棋妙?”
吴棋清浅淡然,不疾不徐道:“你是萧雅?我们应该见过。”显然也没有忘记,但恐怕所剩的回忆不多。
萧哑难抑心中那激动,点头道:“是的,是的。在扬州,六一阁。”
“来了,进里面坐一下吧。”萧哑邀请道。
吴棋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许苍白,道:“我是来取回家兄的遗物的,你能帮我取出来吗?”
萧哑蓦然止住了脸上的激动,笑意也陡然熄灭,他道:“书好……你知道了?”问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自己都能知道,对方是吴书好的家人,自然也有人报信的。
想到此处,萧哑收起笤帚和书本道:“好,我去收拾一下,你稍等一下。”萧哑看吴棋脸色不佳,原本还想邀她到门口坐一下,但觉她兴致不高,于是也就熄问了。
萧哑在房间里找到个原本装书的木箱,把书都清出来,又把能找到的关于吴书好的一切都放进去,整齐叠化。尽管萧哑按最快的速度在做了,但叠完已经小半晌过去。萧哑抬着木箱,来到吴棋面前放下。未待吴棋说话,萧哑已经主动道:“有点重,在哪里?我给你抬过去吧。”
“在门口。”吴棋道。
萧哑抬着木箱放慢了脚步走在前面,吴棋缓缓地跟着他的脚步。木箱确实有点重,但对萧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久。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马车前。到门口的时候家人就跑过去哈手哈脚地帮忙抬过来。箱子放在了车后面,萧哑只是在重物上车,窗帘动荡的一瞬间看到了门帘里端坐的吴仕道。
恍然而过,萧哑来到了车子前边,吴棋就站在车辕边等他。
怕吴棋不知道吴书好平生所志,萧哑特意道:“吴兄有《读学札记》、《增广闻录》、《周游志》等三记未书好,现放于木箱中,已经给你用标记分好。”
吴棋道:“家兄虽与家父书信寥寥,但与我却时时通书信,我知他在京中的所遇所闻,他也知我在扬州的所学所思。所以我知道你,也知道他的三志。”
萧哑欣然有慰道:“那好,再见。”
“再见。”吴棋终于微微一笑,转身,脸上带一丝霜然。转回头去的瞬间,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洒在了车辕上。门帘放下,吴棋投入吴仕道的怀中,头靠着那个坛子,泪湿衣襟。车子缓缓而去,驶过一片掉光叶片的高大树木,夕阳西斜,冷风灌溉,萧哑缩了缩脖子,又索性放开了胸襟。
他最近清减更多,洛京米贵,若不是去小亭三不五时的接济,只怕他已经接近在洛京生活不下去了。但又能撑得几时呢?仅靠半年前赌马赢的那些钱是不足以支撑他舒舒服服生活的。而跑马场早在幽族骑兵劫掠的当口就已经结业了。香炉山游客寥寥,嗅觉灵敏的富家巨贾已经开始举家搬迁,就如他们当初对京城是那么的趋之若鹜。唯有惶台看客,魁花楼主依旧日夜笙歌,纸醉金迷。正如人们叫不醒装睡的人,也止不住买醉的人,不是么?与此同时,红莺阁,元春阁,倚梦楼又安在?人生的无奈,正在于无论你有多么超脱,多么努力摆平一切,然而还是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身不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