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自筑成以来,从未如此刻风波险恶。所有的风波与消息来源都指向了巍峨的皇城宫殿,那里此刻正如森罗殿一般。皇帝已驾崩三日,却时至今日还不举丧以昭告天下,也未定下继位新君令臣民安定。臣民们只看到,皇宫上头的乌云越积越厚,臣民的心中,只剩下旋涡盘旋,越绞越深。深冬的雪云,浓厚翻滚,不见阳光,巍巍的洛京城楼数百年来俯瞰着荣衰变换,楼起楼塌。人们总以为折腾的是它,洛京城。只是它什么没有经历过呢?最终,人们闹腾的只是自己,而洛京城和它那高高的城楼依旧会耸立天地。
十二月,朝廷廷议,太后主持,八宦欲立先帝幼子灵王姬崇宙,遭遇大司徒周密与大司空杨柯反对,二人欲立二皇子煜王姬崇邦,八宦也大肆抵制,欲将事先拟好的诏书昭告天下,此时,朝臣仿佛商议好了似的,居然率相抵制,有司官员拒绝将新帝诏书颁布天下,两边都僵持起来,氛围仿佛又回到了姬文光继位之前,只不过相争的主角换了一拨。
新帝一日未立,先帝就一日不能发葬,于是就一直停灵于宫中。宫人朝臣,所有人都忙着争立新皇帝,剩余的人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此事竟无人提及,任由躯体腐败,幸好是冬季,没有蛆虫爬满龙床,但变气尸化,骇人见闻。
十二月中,周密和杨柯密议诛杀八宦事,事情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中。此时,八宦持太后诏命召三公入宫议事。此命一处,政事堂顿时炸了锅。大家都道此时太后相召定非寻常,莫非又是议立新帝事?也有提醒周密和杨柯的,谨防八宦狗急跳墙,暗箭伤人。
杨柯以太后相召,不能不去,若是不去,必贻人口实,于立新帝事不利。周密欲往,司隶校尉肖人杰,少司命张缙彦固谏久之,二人举棋不定之际,小庄王朱批带着黑甲军的调兵印符来到面前,文官派顿时欢呼雀跃,朱批道:“二公放心稍进,我等有兵符在手,谅八宦不敢造次。”
肖人杰点齐司隶校尉人马,护送周、杨二人进宫,肖书亦率司寇公差胥吏数百人赶往宫门。肖人杰欲拣精壮护卫周、杨进宫,宫人严令不许,众人只得在宫城南门下等候。周、杨二人进门后不久,宫门紧闭,护城河上吊桥扯起,众人心中升起一丝不祥,又只得耐心等下去。
皇宫内,万寿宫。
姬文光已死,新皇未立。皇帝的女人依然为皇后、皇妃。与前朝相比,姬文光正式的女人并不算多,只有一后一妃,但非正式的服侍皇帝的女人并不少。通常这些女人留在宫里,不是和太监搞对食,就只能孤独终老。偶尔有幸的,遇上皇帝兴起临幸的,怀上一龙半种而母以子贵的,绝无仅有。大部分的人到死也混不上一个可怜的女官的位置。
万寿宫是皇帝女人和前皇帝女人的居处。之前因战事失利,宫中节省开支,故将皇后、皇妃迁住池太后的寝宫万寿宫。
今晚的万寿宫,灯笼火光照耀。大批的廷尉兵、卫尉兵和太监持械聚集在宫门前,围成一圈,神情严肃,严阵以待。正对宫门中间的位置上,众人围聚的中央,未扫净的雪地上,大片的鲜血刚污辱了圣洁的冰雪。两具锦衣无头的尸体被以同样古怪的姿势跪伏在雪地上。周围雪迹脚印纷杂,有巨量挣扎的痕迹。从头颅根处冒出的鲜血愈来愈少,已开始凝结,火光下缓缓散发着残余的热气。周密同杨柯联袂入宫,被带到了万寿宫前。万万没想到的是,等待他们的是刀斧加身。大雪天里,一群刀斧手蜂拥而上,不由分说就将二人按在雪地上就地正法。没有人去怀疑杀气凛凛的,也没有人顾意二人是如何垂死挣扎。
八宦收到密报,外臣密谋诛杀己。于是大恐,迟太后诏命召为首的二人杀之。
皇后跟皇妃不敢看,池太后是轻轻楚楚地见着周密、杨柯二人殒命的。李德全匆匆忙忙持两颗人头驰往南门时,池太后转身回了宫内,来到了祭祀祖宗的神龛前。这是一个小型的神龛,就设在离寝处几步之遥的厅屋的一面墙上。神龛上祀满了周朝从太祖姬显扬至姬文光的灵位,供奉着至少一二十个皇帝名号。姬文光的名字是新添的,有新鲜的刻痕。这个祭祀神龛没有太庙的繁复,只体现了参拜者的虔诚。除了大祭要到太庙去,池太后每月两祭,从不缺遗。
此时,池太后又来到神龛前跪下,磕了几个头,虔诚地祷告,跟在太后身后夏皇后和谢皇妃隐约听到太后呢喃语:“愿列祖列宗保佑我大周百代无灾殃。”
祷告完毕,谢妃扶起池太后,夏皇后略微犹豫了一下,也从另一边搀了上去。
池太后看了谢妃一眼,转对有些嘴唇发白的夏后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改朝换代,哪一次不是腥风血雨!”停一下,她又所有所遗道:“苦了我们这些做女人的!”又谆谆告诫之意道:“大家都要选好退路。”
谢妃偷看了夏皇后一眼,语气一丝发苦道:“我们这些做皇家女人的,哪有什么退路可言!”
池太后正要说话,厅屋里来了一个女人,是个不太看得出年纪的宫女。那人敛衽一礼,“见过太后、皇后、皇妃。”
“你来了。”池太后似乎知道她要来,从绣着锦绣的袖筒里取出一封信,也不避讳道:“这一封信送到池家,一定要亲手送到我侄女池瑶手里,并叫她不用记挂姑母。”那女人点了点头,池太后道:“去吧。”“告辞了。”那人又向着三人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池太后看着那人转过门不去,不见了身影,这才回谢皇妃的话道:“你苦也好,悲也好,乐也好。后路总是要预先预备好的。”
“这就是太后预备的退路?”谢皇妃道。
池太后道:“哀家已经过了六十,人生一大坎。还有什么退路不退路的,你们还年轻,不要跟着我这把老骨头一起埋葬了就好。如今皇帝已经去了,干脆哀家触死在灵位前,也随皇帝去了吧!”
夏皇后闻言联袂谢皇妃跪倒在池太后面前,她哭道:“太后既然作如此想法,那我等作为儿媳的理应先去才是。”
谢皇妃身体一阵剧烈的颤抖过后,泪流满面,哭得糟呛,道:“英王不在了,皇上也不在了,太后、皇后又作如此想法,那我还留什么退路!婆婆既然要去,那容儿媳该先走一步吧!”谢皇妃说完,竟朝着神龛撞去。头颅撞上了神龛的尖角,顿时血流如注,谢皇妃倒地不醒,血越流越多,眼看不治。
“啊!姐姐!姐姐啊……”夏皇后大声哭喊,却未近前。看见皇妃已触柱而亡,宫女太监们胡乱奔走,宫内乱作一团。
池太后看着谢皇妃触死在灵位前,也不叫人施救,也不叫人收敛,只是一动不动。半晌她面无表情地道:“你不是要死么?她死了,你怎么不去?”
夏皇后神情悲伤道:“太后,英王早逝,谢姐姐孑然一身,儿媳还有煜王和灵王要照顾呢!”
池太后冷冷一笑,“也是,你是皇后,将来注定是太后,花花世界,荣华富贵,你怎么能死呢?”
夏皇后以泪洗面,道:“太后太小看人了,太后若不惜一死,儿媳自然也一并跟随。”
池太后转身,“哼”了一声,“说的好听!哀家一死,皇太后就是你,拟舍得死?”
夏皇后面色如钢,低着头看脚,眼神中求生的光芒大盛,并不答话。
转过身的池太后道:“很好。不愧是跟着哀家身边耳濡目染了许久,你有这副心肠,这太后之位才能当得长久。去吧,赶紧求生去吧!”
夏皇后在身后道:“为什么要走?这皇宫就是儿媳还有煜王和灵王的家。”
“这家呆不住了!”池太后转回身来,凝视着夏皇后的额头,眼睛囧囧有神道:“也罢,哀家老了,就如你所愿先走一步吧。”转过身在神龛上抽出了一包封纸,打开封包,都是赤色的粉末,这是她事先准备好的毒药。太后欲要将毒药吃下,忽然又意犹未尽地转头,对夏皇后道:“无论谁胜谁负,无论是煜王还是灵王,你的儿子总是要当皇帝的。先恭喜你了,这是你命好。不过若不是谢妃不能生育,若不是皇帝不好女色,恐怕也不会有你的今日。你应该感谢谢妃,把位置留给了你。你还应该感谢皇帝,他对你可真好,把龙种都留给了你。”
池太后把所有药末都吃下,咽了。眼中有一道舒色,又道:“想当年是哀家立了他当皇帝,不过皇帝不单不感激哀家,反以为仇。把哀家娘家人全杀了,够狠的,只剩下哀家一个弟弟池树勋。皇帝重重地辜负先帝所托,国家乱成这样,也辜负了先帝的娘,我池家的血脉!”
池太后似有痛色,一只手扶了神龛的边道:“可惜池树勋的儿子都不成器,哀家只喜欢他家一个闺女,给她取名叫池瑶。池瑶,瑶池也。光满有情,再不会落入帝王家。这一根苗子,如果皇家如果还不放过,那哀家做鬼也不会宁息的!你明白么?”池太后厉然而视夏皇后,凝伫了许久。
“太后?”夏皇后惊叫一声,太后的躯体忽然僵直倒地,重重落在谢妃的尸身上。
“太后。”夏皇后面无表情,轻唤一阵,又转对谢妃的脸,呢喃道:“姐姐啊,你这是刚烈给谁看……”亲手抚合未能瞑合的双目的,夏皇后捡起谢妃掉在地上的手帕,擦了擦后扔下去。
夏皇后惊然一叫,忽然宫中响起煜王和灵王的惊叫声,“母后,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