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河都城中。城中最着名的一家药店。大街上忽然刮了一阵妖风,城内居民纷纷走避。药店的伙计匆匆从门外进来,焦急的走到掌柜身边耳语几句。掌柜一阵紧张,当下开始清客,并匆匆关门。
此时,店内坐着一对年轻俊俏的夫妇。妻子脸颊清丽不可方物,但眼神却有些冰冷冷的,小腹微微隆起,是个孕妇;丈夫俊逸不凡,嘘长问短,很仔细地照料着妻子。夫妇二人都是二十许岁模样,堪称郎才女貌;二人都是剑客,身上背着剑匣,平日并不多见。
见掌柜开始清客,男子道:“掌柜的,离日夕还有两个多时辰,为何要关门?”
掌柜道:“不好意思啊,客官,外面来了匪兵,今天要提早打烊了。”
“匪兵?什么样的匪兵?”男子问道。
掌柜道:“哎呀!客官,别问了。外面确实来了很多匪兵,现在整条街就剩下我们一家没关门了。你们也快走吧,再不走恐怕也要遭殃!”
丈夫皱眉道:“掌柜的,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大夫还没有给我妻子把脉呢。”
“哎呀!客官,你怎么这么犟!保全性命要紧还是看身子要紧?做男人的要有担当些,你改日再来行不行?”掌柜的没办法道。
“我们走吧。”女子忽然道。
“不行!”男子按住女子的手,坚定道:“你天天练剑,我怕动了胎气。”又对掌柜道:“不见到大夫,我们是不会走的。我们远道而来,来一次不容易。”
伙计把门关的只剩下一人进出的缝,其他客人早都走了。他伸出头往门外把风的样子,催道:“客官,可不要再开玩笑,那匪兵马上就来了。你们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女子忽然站起,道:“我们走吧,我说过我不用大夫看的。”
男子看了掌柜和伙计焦急的样子不似有伪,又看了妻子一眼,无奈道:“这样吧,掌柜的,叫大夫给我妻子把把脉,拿几剂普通安胎药,我们马上就走。”
大风吹起烟沙,方才还车水马龙的长街上此时阒无一人。北军才来一天,河都城就变了样。街衢两边的店铺都关上了门,仿佛一瞬间,有什么可怖的事情降临了人间。
玄武街上,一道旋风刮过,北风刺体生疼。离药店门外不远,夫妻二人联袂而行,正走在通衢大街上。男子手里提着几副药,稍走在妻子的前面,以期用身子为妻子挡住一些寒风。
突然玄武门外涌来一股烟尘,遮天蔽日的烟尘很快蔓延到整条大街上,伴着烟尘蔓延的还有阵阵的马蹄踏长街声。接着一阵阵鸡飞狗跳,一群群破落乞丐似的骑手沿街破户,遇到华丽一点的铺面就破门而入,一间间抢掠屋里的货产或财物,还有见色起意的,直接将中意的女子抢出,丢到马上,骑马扬鞭,扬长而去。期间伴随着的是一声声的凄厉呼号和无助的哭喊。
夫妇两个还沿街走着。男子见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女子亦抬手抓紧了身后的剑匣。剑匣上马上又一丝寒光荡溢出。
突然城门处驰来两三骑,头前一骑上骑着一身材圆滚滚的官员,可是身下的马儿却十分瘦弱,看起来十分滑稽。身边两骑随从乃是一文一武的弁佐。官员厉声喝问道:“我乃河都郡太守杜淼,你们是谁的兵?你们没看见朝廷颁的安民告示么?还不快快停手!”
见到官员到来,众京军我行我素,官员说话,众人也恍如未见。
见众兵不理自己,杜淼气得吹胡子瞪眼道:“你们谁是领头的?安民告示上讲,但有侵略扰民者,以叛军治罪。还不快快停手,你们可知罪?”
众人依旧不停地抄家破户,根本没人理会杜淼。
听着民人唉叫,杜淼心如刀绞。他忍不住跳下马来,抢到一伙京军面前阻止道:“你们这些无耻兵痞,快住手!你们听见没有!”
众兵嫌他碍事,马腹上的脚把杜淼踢得远远的。
杜淼跌坐在地上,双手握拳,气得全身发抖。两个弁佐连忙下马想要扶他,没想到杜淼不领情,不仅叫骂起来,还似个孩子一样双脚踢地,躺在地上翻滚起来。
杜淼发泄一通,没人理会,只得自己坐起来。脚步一瘸一拐,在弁佐协助下爬上了马背,指着京军大骂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死丘八!本官要到皇上面前告你们!”他气喘吁吁地一夹马腹,马儿就一颠一颠地上路了,却是往城中央去,路过夫妇身边的时候有一丝诧异,然后打马而过。
沿街吹落许多墙上官府张贴的告示,上面张张刻印的内容都相同。这些都是官府张贴欢迎朝廷天子驻跸的安民告示,写得情真意切,深情款款,但无比讽刺。那些当兵的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无疑都是因为朝廷放纵的缘故。
两人越走越近,官兵似乎注意到了这一对装束特异的夫妇。但他们没有任何忌惮,一个呼哨马上有一队骑兵向这边抄来。
女子握剑的手动了一动,“雪衣!”丈夫轻声呼唤,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不要随便杀人,对胎儿不好。”
女子一脸坚毅道:“俊迁,我今天若要杀人,你会阻止么?”
男子轻轻放下了按住的手,眼现忧色。他心里道:“我会和你一起扛!”
夫妇二人正是时俊迁,龙雪衣。二人婚后,终于怀了第一胎。今日,时俊迁是专程带着龙雪衣来仙都山附近的河都城问医的,没想到却赶上了这趟浑水。
京军骑兵还在靠近,有个骑兵马上就驮了一个女人。女人拼命挣扎,骑兵嫌麻烦,一个刀柄落在女人的颈上,颈上出现一丝血痕,女人立马安静了下来。
骑兵慢慢逼近,将夫妇二人围在大街上。狂风吹刮着二人的衣裾和发梢,卓尔不群。
七八个骑兵仿佛戏弄般,打马围着二人转动,却不异动。其中一人浪笑地指着马上驮又一人的骑兵道:“刘泮江,你已经有了一个,还不满足?”
那刘泮江道:“老子在洛京当司隶的时候,家里从来不少于五房妻妾,有时候多了吵嘴了,就休掉重新讨一门。现在洛京城没了,老婆孩子没了。好不容易来到这个破地方,不多讨几门怎么行?安居乐业嘛,怎么也得讨够他娘的三两门吧?”
那人调笑道:“刘泮江,这个娘们儿一张小脸蛋长的是水灵灵滴,一看就是狐狸精,你这么大年纪,受得住吗你!”
那刘泮江哈哈一笑,正要调笑回去,突然听见围中的女人冷冷道:“刘泮江,你们都是从洛京城过来的吗?”
刘泮江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向周围作了个手势,大家都停住了。以他多年的经验,通常这个时候男女双方都应该受了惊吓般的乱跑乱叫才对,可是这两个……有点太安静了。
刘泮江一双色眯眯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终于让他找到了不对的地方。这两个人身上的着装很特异,而且背上都背着剑匣。
“哟!还是练家子呢。”刘泮江嘲笑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龙雪衣道。
“要我回答你的话,很简单呀!跟老子回家,老子天天疼你爱你陪你说话!”刘泮江模样极度猥琐。他打马靠近道:“官爷我可是从洛京城来的。怎么了?想不想跟官爷一起回洛京去啊?”
“不想。”龙雪衣眼神清冷,如一口寒潭。时俊迁怒目而视,往前一步护在龙雪衣身前。
“哟!难怪不跟老子回家,原来是有小白脸啊!”刘泮江继续调笑道,他眼神陡然变得冷酷起来,用马鞭指着时俊迁,道:“跟老子回去,留他一命。不跟老子回去,老子就杀了他,把你抢回去!”
龙雪衣波澜不惊,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刘泮江得计笑道:“怎样?怕了吧,那就跟我回去吧!”
龙雪衣道:“你得问过我手中的剑。”
刘泮江笑容凝滞,威胁道:“你知道我不一定要讨你心甘情愿,开始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只要杀了这小白脸,把你请回去,等生米做成了熟饭,照样可以慢慢过日子!到时候你只会天天求着爷宠你。”
“你们是逃难来的吧?”龙雪衣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停下,应该一路继续逃下去的。”
刘泮江大惑不解,有些不耐烦,以为她在嘲笑自己,他冷道:“老子是逃难过来的。不过皇帝都是老子们立的,老子们现在是这里的官!”
“我终于知道你们是为什么丢掉洛京城,要逃难下来了。”
刘泮江怒从心头起,吼道:“臭娘们!你找死是不是?老子替你们出生入死,作为回报,你们这些屁民就得对老子予取予求!”
龙雪衣毫无一丝波动地道:“留下你马上那个女人,作为回报,我跟你交换一样东西。”
刘泮江气不打一处来,他恶狠狠道:“什么东西?”
龙雪衣说话,冷如数九寒天。“作为交换,我留你全尸!”
刘泮江再也忍不住了,他恶向胆边生道:“弟兄们!都给我上!男的杀了,女的大伙轮一遍,最后猜拳看归属。”
众骑兵狼吼一声,踊跃而上。
龙雪衣拔剑,龙光一起,寒芒一闪,血光泼洒,天地色暗。
亡归剑出,必见血光。下一刻,亡归剑收回了剑匣。七八个骑士身体都还稳坐于马上,可是头颅却飞到数丈外。龙雪衣、时俊迁身上血迹一点也没沾。那几个聒噪的魂淡却已烟消云散。
时俊迁独自将马上的女子送回到街边的商铺中,拍着马屁股,七八骑驮着无头尸体的马儿就顺着大街一挺一挺的走去。商铺里那男人哭得欲死欲活,此时话都不会讲了,就懂在地上磕头。
“可悲!”龙雪衣冷冷道。两人再次向街上行去。那些街边的骑士看着二人噤若寒蝉,竟然不敢动弹。
整条大街,仿佛只剩下一双璧人在独行,走到一处,那里聚集了许多京军,民众们也纷纷打开门窗缝偷看。龙雪衣大声斥道:“若再让我看见你们胡作非为,我龙雪衣见一个杀一个!还不快滚!”咵嚓一声,偷偷打开的门窗缝都封紧了。那些策马街上的京军纷纷打马而走,抢到的东西也都不要了,逃之夭夭。顷刻间,妖风散去,街上又恢复了宁静。
夫妇二人离去,街衢上更显得静谧。许久,尸体还在汩汩流血。血流满街,血腥气味极重,惹来了一些不速之客。一群游荡的野狗闻腥而来,还有几只乌鸦停在屋檐上观望。
不久,方才打斗时夫妇二人站立的地方,萧哑突然出现。他蹲下身来,望着臂上还有颜色发黄,很难发现还有未及拆下白布的军官刘泮江的尸首,怔怔出神。
河都城如许大,至少也有几万人常住。南来的官兵有四五千人,分散在全城不同的角落。想要在散居一座大城中的数千人中找到一伙臂缠白布的官兵,而且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将标记拆解下来,简直犹如大海捞针。过去这么些天,一场接一场的乱仗,这些人活没活下来也是一个疑问。不过,刚刚找到的这个官军,或许能够有助解开秘密?
“苏小亭,你到底在哪儿?”萧哑喃喃细语道。
萧哑才逗留片刻,这时北门突然一阵狂飙涌进,数十骑铁蹄踏破长街的宁静,街衢上再次热闹起来。萧哑缓缓站起身来,野狗和乌鸦纷纷惊散。数十骑全副武装的骑兵,将萧哑团团包围了起来。一阵暗黄色的烟沙环绕在长街的上空,这个傍晚真是多事!
河都城外的高山上,龙雪衣望着山下,时俊迁望着她。望着山下星火点点,营寨盘盘,人如行蚁,夜色中突然一飙人马冲出营寨,闯进了北城,顷刻北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龙雪衣突然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只有用剑才能替天行道,荡净人们头脑里的狂妄邪想。当利剑常悬头上,我宁愿是那个执剑之人。”
时俊迁沉默,只是静静守望着她,眼里有无限的温柔。
半晌,官兵云集的北城方向突然爆发一道冲天的剑气,有声音传出城外,宛如龙吟。
龙雪衣盯着剑气起处,凝然皱眉道:“这道剑气,好熟悉。”
时俊迁始将眼神脱离龙雪衣,投入城去。须臾亦皱眉道:“是相熟的人?”
龙雪衣眼中波澜泛起,沉吟片刻,她摇摇头道:“应当不是。”
时俊迁道:“既然不是,那就得好好查一查了。灵剑余波荡漾,恐怕现已经传回仙都山了。”他看了一眼龙雪衣的侧脸,又道:“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山吧。今日城中之事我不讲,你也不用讲。”
翌日,河都城内的城门及沿街显眼处的强上都涂上了胶水,粘贴着数张缉索令,上面分别画着一男,一女和一男,这三人都拥有的共同特征是肩上都背着奇特剑匣,拔剑时有巨大亮光并伴妖风骤起。看描述是三个流窜的妖人,意图不明确,杀人不眨眼。缉索令上说要能拿到要犯的,不论生死,赏羊十头,能提供线索的视重要程度也能得谷物一石至十石不等。只是长街冷清,人迹罕见,观者寥寥。如同往时,纸张很快就被穷人揭去糊窗子或被乞丐拿去擦屁股了。一俟下午,各处的墙上真比刚擦了的屁股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