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都城内,洛京来的一众大官正守在郡廨里不停向郡守诸掾吏询问河都城的城防、积储及赋税丁口等详事。
一名年长的属吏战战兢兢地答道:“河都郡有丁口户十万,上等水田万顷。水田播种一季稻,平常年份每年可收谷物三百万石。按我大周十一制收税,可收税谷物为三十万石,去稻皮稻糠,可得米二十一万石。除去府衙开支,及每年郡治公廨城防工事水利路桥维修,司马司寇千五百人的花销,每年差不多能剩余十七万石积谷,即为十二万石米。这些存谷除了部分备存荒年用于赈济及平抑谷价外,至少有十二万石能够上交朝廷。还有其余绫罗绸缎布匹特产等贡赋之物若干。”
少司农陈谅秋、少府令杜杲几乎同时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算盘算筹,两人互相打量一眼,分别看到各自眼中的兴奋光芒。
陈谅秋向着堂上一拱手道:“大司徒,单这河都郡一郡之地,一年的产出的税收即可以养活整整二万人口啊!”
杜杲随后道:“不仅如此,还有布匹丝物的产出完全足够支撑朝廷在此立足。”
杨琰和陶侍云互相望一眼,两人互相点头。杨琰道:“如此,我将向太后禀明,朝廷就在此河都郡立足,以河都郡为基础,厉兵秣马,整军备战,光复洛京。”
陶侍云道:“不错,待大司徒向太后呈明,我等即可筹募粮饷、丁壮,伺机北返,击败贼寇!”
正在众人信誓旦旦之际,忽然郡廨门外响起一脚浅一脚深的脚步声。一个圆滚滚的身材不客气的道:“我杜淼为官十年,今日方见什么叫目无王法,草菅人命!而且这无法无天之徒竟在在座兖兖诸公中!”
郡廨里一静,茶杯落案声不绝。
“杜淼,你什么意思?到底在座谁是无法无天之徒?”却见袁胜功陡然站起,面色铁青道。
杜淼捏紧拳头,面色涨红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在河都为官三年,从没一次如今日这般,这下晌至今河都城内外的哭声无助的喊声难道没有响到诸位的耳朵里吗?!那满大街奸淫掳掠的兵丁难道不是在座诸位大人的部下么?!难道太后、我皇初次驾临河都就是如此仁民爱子的么?!家无积粟,室无完庐,掠人乳母,淫民妻子难道是我圣朝之恩化么?!”
“你、你放肆!来人呀!将此人推出堂外去!”袁胜功涨红了脸。
“谁敢动我?本官是先皇所命和杜郡守,官职在身,谁敢动我就是对先皇不敬!出去!”
堂下的郡里役属不知所措,只有司隶兵丁奉命橐橐步进堂来,要来拿杜淼,结果被杜淼这一说话,同时拿眼一瞪,顿时迫于威势,僵立不敢动弹。
“不得无礼,推下去吧。”杨琰这时开口道。众人望向杨琰。杨琰道:“杜淼,你身为一郡主官,为何有失官仪?你今来到底所为何事?差你出城劳军的事情可有办妥?你可知咆哮郡廨,莫名以子虚乌有,蓄意构陷大臣是重罪么?惊扰了太后和皇上圣驾么,你难道不担忧么?”
杜淼环视比肩,怒视众周,历历而数道:“下官出城劳军回来,见今日城中有人纵兵为患,军兵掳掠于河都,其所伤害,骇人耳目,皆在臣适才所言。下官身为一郡之守,正是要状告几人于太后、皇上面前。若太后、皇上当真体恤生民,心念新皇,则必会接见臣下,然后当面听臣诉讼。”
杨琰心中颇怒,他道:“太后、皇上连日劳累,正在休息。内廷外朝,判然有分。原本天下有事,皆由大臣代其劳。杜郡守若是知法,要状告何人,自可告诉我等,三公和朝廷必会为你主持正义。”
杜淼冷然一笑,斜斜一拱手,“大司徒既如此说,要是下官还坚持诉于太后面前,倒显得不知法守法了。”
“你知道就好。”杨琰有些许得意道。
杜淼仍然斜斜拱手,作告禀状道:“下官要诉五城兵马司张万城、司隶少卿袁胜功、大司寇许陵(刚拔擢为大司寇),廷尉杨荃。”
四人除了张万城尚在城外兵营中镇守外,其余三人皆在,闻言对杜淼怒目而视。
斜斜拱手,是杜淼表示对上官的藐视,杨琰虽不说,内心却恚然而怒。他不客气道:“君之所言,此四人皆是国之干城,你因何事状告他们呀?”
杜淼道:“有些是状告他们勒下不严,有些是状告他们纵兵为患,还有些抢人财帛女子,夺民之口粮田宅,鸠占鹊巢,无恶不作,下官要告他们以诸多不法事。”
许陵冷然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朝廷好不容易挨过千辛万苦,圣驾南来河都,缺衣少食,饥饿遍布。却看到河都郡独蔼蔼有升平之乐。杜大人,难道要我等看着河都百姓吃饱,却叫太后皇上,却叫大家挨饿不成?若如此,我倒要怀疑,杜大人难道是要让我等忠王事者饿死,让康王之逆党来替我等收尸么?你难道不惧圣朝倾覆于万一么?”
许陵年轻气盛,振振有词。众臣闻言相视微笑,杨琰一众人也不说话。堂上只杜淼一人怒道:“强词夺理!众人挨饿与纵兵抢掠乃是两事,纵众人挨饿也不是纵兵掠夺的理由。一件目无王法的恶作却被大司寇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实在令下官匪夷所思!难道为了果腹,大司寇要将整个河都城的粮食都搬走,整个河都城的女子皆掠走,让整个河都城的人民皆无家可归,皆饿死么?”
许陵强道:“大敌当前,祸福难料。非常之时,当行以非常之法。饿死几个小民总比令太后皇上,令朝廷挨饿强。我等能南行至此,全赖大军护持,若未待敌人来临,我等先饿倒了大军,那岂不是等于变相资敌以胜利?我等将愧对祖宗社稷,又有何面目复见先帝祖宗于九泉之下?”
杜淼哭笑道:“不变相助敌,就要蹂躏老百姓,要养着大人们,就要抢夺老百姓数辈累积之财富。大人你真的好一口说法!河都城今日如此遭际,与昨日之洛京城何异?照大人的意思,难道我河都郡皆是敌国之城?我河都郡皆是敌国之民而以敌国待之?”
“我没有这样说!你不要血口喷人。”许陵拂袖道。
“洛京城有今日之变,实乃大臣无能所致。何以却要牺牲人民来补救?”杜淼惨然道,郡廨内闻言之辈,皆惭然色变。
杨琰怒道:“杜淼,你这市井无名之辈,蛇附属窜之徒!竟敢、竟敢……侮辱我等!”他这一发怒,五脏如沸,加之南逃至今,多忧劳累风雨,披荆斩棘,至此疲惫已极,如今被杜淼一气,不由眼前一黑,顿坐在地,众人惊救起,又是按人中又是拍后背,半晌才缓过来。
袁胜功怒谓杜淼道:“杜淼,看你把大司徒气成什么样!你还有脸留在这里!来人,将此人架出去!”
堂下轰然应诺,走上来两三人。杜淼看着乱作一团的郡廨,与自己治理河都郡时简直判若两样。他顿时灰心懒意起来,一扬手道:“不用劳驾!”三人顿时停手,看向上官。
杜淼将官帽官衣一脱,扔落地上道:“列朝先皇在上,这个官,臣不当也罢!”说完,穿着里衣大踏步走出郡廨。一瞬间看向他的所有人都呆住了。由堂上到堂下十几步路,三年来杜淼不知走过多少遍,可今日却走得无比缓慢。脚底下踏过的每块青砖都留有他的痕迹,都滴下过他的汗水,随他袖子底下风流走的,还有他的满腔的热血及记忆。
杜淼从小发育不良,生成了一副罗圈腿,天生又奇胖,因此不受上司的待见,唯凭着满身学识,被打发到群山环绕的河都郡,摸爬滚打一步步从属吏当到郡守,总共经历了十几年。
参议台郎官许献是许陵之弟,见兄长被杜淼诘难,本就不满。此时一见杜淼得罪了大司徒和满堂公卿,因此嘲笑道:“杜猪猡!”
这一声音并不大,在满堂的轰然中就更易被埋没,可却偏偏被杜淼听在了耳朵里。杜淼本已走到门边,怒然转身,搜寻着许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声试试?”
许献是年轻人,被杜淼这一诘问,也被激怒了,他自恃满堂公卿相向,脸红脖子粗反诘道:“骂你又怎样?懒猪猡!”
许献伸长了脖子,如斗鸡一般,好像吃定了杜淼,心道这个罗圈腿,干架必然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不料,杜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突然从门口跳了回来,无比迅捷一把抓住许献双肩将之压在身下,往死里揍去!许陵见状,也跳了上来,向杜淼打去。同为参议台郎官的杜若与许献要好,见状也加入了战阵。三人打一人,抓手按足,肘扣膝顶,将杜淼按在地下,拳头像雨点般落在杜淼头上身上。
等到陶仕云等看不过去,四人被分开时,杜淼已经被打成了猪头。但杜淼从底层向上,身体壮实,并无大碍,他“呸”地吐下几口带血丝的涎水,瞪了堂上一眼,转身一深一浅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