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不知何时生出银光一片,恰似雪花零星飘落,那冉冉而降的是灵犀兽被震飞,又被风吹起的毛发!萧哑离得近,分明看见最后时刻的灵犀兽忽然像个人似的,面容上泛现笑容!灵犀血落于黄琮上,黄琮上次第射出两行小字。一行为金字,上书:彼者苍天,东皇太乙。彼有玄女,是为璇玑。第二行银字,上书:地宫九部,西皇昆吾。彼有玉女,化为灵犀。
这些小字与方才黄琮大开大阖的灵气放出相比,犹如湖面上泛起的一朵小波澜,无人注意到。
彼有玉女,化为灵犀!萧哑来不及去细想,字迹已经消失。灵犀兽保持着最后的姿态,双目平视着萧哑,眼中神光渐散,重重从空中摔落下去。萧哑此刻心头忽被悲伤盈满。
一道电光闪过,高天滚滚,似乎传来一声叹息。银光过后,天空归于沉默寂寥。
突然间,半空中伴着琴声,一个声音悠声传来,道:“崇灵道术,布列山阙。幽冥之道,你懂几何?”说话间,似有琴声相伴。
已无处可躲的懒道人闻声向悬崖的顶端望去,如遇救星道:“师叔,您怎么来了?徒侄儿——恭迎师叔!哎哟喂!”又是一声惨叫。
相斗中的所有人闻声都停了下来,各自戒备着。
“哦,是小懒。”悬崖顶端一个声音漠然传来。接着一个人影飘落下来,黑衣白裳,头戴金冠,足蹑木屐,背插一口无锋的玉剑,膝上置一张七弦琴,盘坐于虚空之中。手按琴弦,轻捻拨弹,袅袅的琴音自弦下出。未闻何人,众人先聆听了一曲高山流水。
弦罢,那人叹道:“古来高山自有流水相伴,我这琴音却无人可解。琴头自与琴尾相对,伯牙已逝,子期不再,谁个似知音呢?”
他叹此语,才始抬头。这一抬头,惊煞了众人!却见此人长须如墨,面似冠玉,眸子深碧,从未见人有如此神俊,又有如此眼睛!
此人体内传出无限灵力,众人噤若寒蝉。那人巡视众方,冷淡异常,看至龙雪衣处始面带微笑,看至时俊迁时频频点头,看到萧哑处时眉头微皱,事无巨细,皆过其心,体无大小,皆及其眼。观罢,竟自沉默不语。
众人惴惴,时俊迁先道:“敢问阁下何方圣人?”
时俊迁连问了两边,那人仿似聆音入理,皆未有应。懒道人自忖乃是自家师叔,乃得意洋洋,竟越俎代庖道:“这位乃是道爷本家师叔,泰山道派崇灵道人是也。”
时俊迁拱手道:“晚辈见过崇灵真人,在下仙都道派掌门人玉阳真人座下弟子时俊迁。敢问前辈有何指教?”
崇灵道人仿似才回神,他道:“适才这曲《高山流水》有几处音律弹奏略有瑕疵,本道正在回味,汝可曾听出来?”
时俊迁茫然道:“敝人不通音律,不知前辈雅操,烦请见谅。”
“哦,是如此么?可惜了!”崇灵道人憾然一声,又仿似陷入迷死,登时呆若木鸡,众人面面相觑。
时俊迁又叫喊了两声,那人仿佛才听闻,歉然道:“适才聆听此地山音,未曾听见尔语,方才又问过此地游魂,才知汝前所问。吾如吾名,崇灵修真,修真乃吾,崇灵亦吾。汝乃仙都道派传人,亦可曾懂幽冥之道,百鬼之机么?”
时俊迁答道:“幽冥之道,即为邪门歪道,百鬼之机,乃生人之所绝。”
“肤浅之至!”崇灵道人断然道,“仙都道派号为道宗,没想到眼光如此狭隘!”崇灵道人似乎仍然不懈,他转对龙雪衣,问道:“汝言之,人为何物,鬼为何物?”
龙雪衣道:“人为灵物,鬼为邪物!”
“岂有此理!”崇灵道人恨声道,“古有至高天创世,气之轻清为天,重浊者凝为地。天为阳清,地为阴浊。天地生万物。人为阳,鬼为阴。男为阳,女为阴。何独乃鬼为邪物,而人独为灵物乎!照汝所言,鬼为邪物,那地亦为邪物乎?女亦为邪物乎?不通之极!”
崇灵道人似乎仍不死心,必要问出个理所当然来。他又对李惜零道:“汝试言之,鬼为何物?人为何物?”
李惜零笑道:“我幽都教尽人皆知之理,教中之子弟皆无当世之婚姻,现实之爱人。唯与鬼婚,梦与鬼交,故有孑遗。我为我父感鬼之气,梦与鬼交,隧生我,出鬼门关即还阳为人。所以鬼乃人之父母,人亦乃鬼之子嗣,人与百鬼可谓至亲!当否?”
“愚昧之至!简直无稽之谈!”崇灵道人终于心若死灰,终觉世人愚昧,不想再问。他道:“鬼即为鬼,人即是人。何乃混为一谈,汝去问问汝父,梦与鬼交,果有其事乎!”
“什么梦与鬼交,不知廉耻!”龙雪衣冷道。李惜零吐了吐舌头,未与辩言。
崇灵道人道:“崇灵之术乃是大道,却被尔等强以人鬼分别,人者奉为至术,鬼者斥为邪术,吾不直此等小人久矣!”
时俊迁向龙雪衣摇了摇头,冲灵道人修为极高,示意龙雪衣勿激怒崇灵道人。龙雪衣早听说崇灵道术乃是世间御使鬼魂之术,极为阴邪,几近绝迹,没想到这崇灵道人竟修炼此等邪功。她向来嫉恶如仇,坚持己见,闻言愤然道:“崇灵之术,乃是倒毁天道,殄灭人伦的邪术,修之有害,还请道长早日弃恶道,从善道!”
崇灵道人不耐听完,忽然面现恶状道:“崇灵道术,布列山阙。幽冥之道,汝懂几何?竟敢在吾面前嚣叫,简直不知死活!”
懒道人趁机道:“师叔,您老人家也看到了。此间人皆大言不惭,言必称仙都道术天下第一。借此看不起我泰山道术不说,又肆意诋毁您老所修炼的崇灵道术。几次三番与徒侄儿为难。徒侄儿不肖,屡败于其手,这本是徒侄儿自个学艺不精,他们却又借题发挥,扬言泰山道术不登大雅之堂!着实可恶!徒侄儿斗胆,请您出手教训一下此间黄口小儿!让其领教我泰山道术精妙之一二。正好此间有幽都教李门主之女在,可为作证。”
懒道人借题发挥,半真半假,时俊迁心道不妙,正要开口辩解。崇灵道人闻言已是大怒,只见他仰天大笑道:“好啊!好啊!”低头抚按琴弦,一篇篇令人惊心动魄的琴音从琴上流出,顷刻间如江河涨水,琴音溢满了悬崖周围数重大山。不多时地底一震,忽传来阵阵轰隆声响,好像大地正在开裂。登时林鸟惊飞,山兽奔骇,大树吱呀吱呀晃动不停。似乎什么山兽邪神被放了出来,山林里洪水般奔涌奔出无数腐尸,数量铺天盖地。这些腐尸不是断手就是断脚,身上挂满了破碎的甲胄,还有许多无首的尸骸,好像是新近才瘗埋的尸首,当中还有一些已化骨多年的骷髅。
从崖底飞上来两个身影,凌然和龙语诗都飞了过来。
时俊迁道:“不好!这其中大部分是新近掩埋的阵亡将士,还有一些是附近居民家族坟茔里世代安葬的祖先,他们都因怨气起尸了!”
众人闻言面色大变,这一月来仙都山及河都城附近战死将士万余人,这些若都起了尸的话,那是何等强大的一股怨气!
半空中,崇灵道人俯视众人,仿如神只,他道:“不久前因兵燹而死的数千亡灵,其怨气在附近郁集,正好为吾所用。尔等正需睁大眼睛瞧瞧!何为崇灵之术,何为世间至道!”
话音一落,崇灵道人抚琴陡急,琴音陡转高昂。崇灵道人俯视众亡灵怨鬼道:“崇灵鬼道,布列山阙。来吧,来吧!”仿佛听到了战斗的号角声,这些死去多时的尸骸仿佛才活过来一般,皆向着崖顶冲天而来。
时俊迁见状大声对众人道:“结阵!布六丁六甲阵!”
众人快速布列,很快在崖边各占方位,布好了灵阵。六丁六甲阵一经布成,一股强大的灵气立即充溢四方,将周围的怨气冲开。众人各司其职,众怨鬼亡尸一冲进布好的阵前,立刻就被灵气、剑气烧成了灰烬,碎裂得一无所剩。剩下的怨鬼则源源不断冲向阵前,如洪水猛兽一般,义无反顾地以身体碎裂的代价撞击着仙灵法阵。时俊迁作为阵眼,受力最巨。怨鬼的第一波冲击,就让他浑身一震。接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令时俊迁难堪忍受。时俊迁独立阵眼,手握七杀剑。剑气曝溢,他不禁仰天长啸,啸声中藏着压抑不住的怨愤。他挥剑飞舞,舞姿带着凄魅的姿态。横剑千钧,斩落万千鬼祟,无能近身者,酣畅淋漓,刚强无匹!
这样的时俊迁忽然令龙雪衣觉得有丝陌生,这个一年来枕边的男人和他的七杀剑一样凌厉、一往无前!
崇灵道人俯视着众怨鬼,观着两方争斗,怡然自得道:“中原地带已经好九没有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了!”
“咚!咚!咚——”远处天空忽然传来一阵钟声,庄严如黄钟大吕一般!四个黑点如飞而至!
孟丹大喜过望,道:“是乌、孙、风、白四仙来了!”
话音刚落,果见须发幡然的戒律司护山四大长老乌、孙、风、白毕至。四人中的乌长老脚下一口大铜钟,交底每一顿就发出一声钟鸣。那些普通的怨鬼一听到钟声,皆风销烟散。崇灵道人弦曲一转,剩下那些怨气强大的怨鬼分成两拨,一边围攻六丁六甲阵,一边又向四仙冲来。
李惜零见状独自飞至萧哑身边,伸手将黄琮收入囊中。她看了萧哑一眼,转身而去。
萧哑集中气力,艰难地道:“李惜零!”
李惜零回首,冷漠道:“何事?”
萧哑望了不远处的仙都灵阵一眼,道:“带我走!我知道开启黄琮的方法!”
李惜零转身来到萧哑身边,“开什么玩笑?”
萧哑望了一眼,关楗、萧鹿、龙雪衣他们正浴血奋战,自己却要悄无声息地来,然后静悄悄地走。萧哑自视苦笑道:“我这个样子,本身就是个玩笑!”萧哑一指仙都派众人道:“我不能被他们带走。你带我走,我教你开启黄琮的方法。”
“也是,够倒霉的了!”李惜零看着萧哑,摇了摇头。一伸手,自袖中弹出一道黑色的鞭子,鞭头一抖自行在萧哑腰际缠卷固定。她道:“成交!”一阵拖带,正要向远处去。公羊无量忽然冒出来,道:“李门主带此人何用?”
李惜零道:“我自有用处!”
公羊无量舔舔嘴唇道:“李门主若用完此人请交给在下,在下要抽干,哦不,要将他炼成新的五毒王。”
李惜零道:“用完自会给你。还有事么?”
公羊无量道:“此人吃了在下的五毒王,若要杀了此人,请不要浪费,务必将他的血放干,用棉纱沥出血清,使坛封好,交给在下。”
李惜零失笑道:“知道了。请公羊先生让开一条路。”
公羊无量道:“是是。李门主请!”
李惜零拖着萧哑身体向远处飞去。回头一看,此时的仙都派六丁六甲阵像是一道绞索,将怨鬼纷纷搅碎的同时,又是更多的怨鬼填满。而法阵的中央,龙雪衣正盯向这边,面罩寒霜,目光凛凛。
崇灵道人运指在大曲中飞弹一小曲,只见大群怨鬼中分出一支小队,向着李惜零追来。
“李门主!就这么走了么?”崇灵道人道。
李惜零报以“咯咯”一笑,她道:“崇灵道人,今日多谢援手,就当我父亲欠你个人情!”说完催动法宝,飞得只剩个小影。
崇灵道人轻“哼”一声,道:“李重元!”目光自小影处收回,怨鬼小队反向飞回。
看着李惜零远去,公羊无量十分不安,大声道:“李门主!请务必要依在下所言!”
远方,阳光灿烂的云海中央,丢下身后的烂摊子,李惜零和流云、飞雪恍如按辔徐行。李惜零身后拖着个人影,在风中跌宕不定。
李惜零似乎特别开心,一路上自“咯咯”笑个不停。她低头看向萧哑道:“诶!你看到方才龙雪衣的表情了么?”
萧哑摇摇头,被颠簸得很不舒服,道:“没看到。”
李惜零得意道:“活像拐了她的男人!”忽然憋不住再次“咯咯”大笑,笑声布满苍穹。
萧哑不知听清了还是没听清她说的话。春寒料峭,他双手捂脸,躲避着如刀割的罡风,身子犹如风筝般,时而断线,时而又被绷紧,在高空中不停飘摇,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