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过后,终于在午后迎来开课。萧哑等来直接到了全场最大的一处圈子。由于人数众多,所有人都只能站立着。好不容易挤进人海,却听欧阳烸烸边挤边解释道:“看了课程公告,这场乃是司礼院院正孙丘山亲自授课,故而人山人海。”
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挤到前排去,一路换来了许多白眼。萧哑一回头便不见了罗小镜踪影,心道:“可能是没跟进来吧。”一转头忽又见他不知何时竟跑到前头去了。看他样子气定神闲,定然一早就在前排等着欧阳烸烸和自己了。
萧哑在前排站定,却见中央院牌边站立一人,渊渟岳峙,六十许岁模样,乃是司礼院院正孙丘山,今日的课程以问答形式进行。身旁一正装学子执手行礼,礼毕,提问道:“前不久,江湖五大门派共攻幽都教休浮岛……”
萧哑闻听休浮岛三字,未料想竟能在此地听人谈及。以前一直只知道仙都派与幽都教势不两立,所听到多是仙都派对幽都教的负面评价。与幽都教打交道这么久,他也很想知道其余江湖门派对幽都教的看法,心道:“今日果然有缘!”不由精神一震,侧耳倾听。
却听那弟子道:“我凌霄书院亦在五派之列。据说此次各派乃是应仙都派所请,皆出生入死,出力甚巨。故想请院正您对幽都教和仙都派之间关系,教义各方面作一陈述,或者谈谈您对各大正道门派的看法,以及对于此事之评价。”
孙丘山目光如炬,闻题目抚须微微一笑,目含赞许道:“此问题问得好,那我就一抒己见,若有疏漏谬误处还请诸同年及弟子指正。”孙丘山放眼全场,煦然道:“我中原之诸教,明目繁多,简要言之,不失为一种教人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之教。幽都教则不然,它似乎教人秉持一种欲壑填之,纵性自圆的观念。这是它与中原诸教之大不同处,中原诸教多对其诟病亦滥觞于此。”
“仙都派教义暂且按下不言,诸位身当其中,自有体会,我就不赘言了。重点谈一谈幽都教之文化及与仙都派之对比。幽都教乃发轫于异域,认为一切皆有数目之文化。比如精研修玄,仙都派只是从修炼者自身来判断修为是否到达某一阶段,而幽都教则以为,修炼乃有定数,比如某人今天修炼某一阶段,只要他修炼足够某一时日,或者到达了某一时辰,那么他就已算完成了该项修炼。幽都教推崇比较精确之的生活,一切生活皆依照精确之推演来摆弄。因注重推演,并勤于推演,推演后又按推演成果去笃行,所以事情也往往大体依从他们之推论。”
“又比如,为达成某一成果,仙都派之做法通常先派人去做,并告诉去做的人应当遵循何种规则,哪个可做,哪个不可做,太过注重形式方法,只要与常理有违,辄严令禁止,而毫不管出于何种动机,所导致之结果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若一人行为怪异,则断定所行事也是有害的。幽都教则不然,若认定结果是好的,他们即愿意付出百倍之努力,笃行之不渝,有时并不太注意方法形式,因此表现为不择手段。须知这世间万种,本就不循一例,强求一途,则如同削足适履,适得其反!”
“所以说仙都派总体较注重形式,而不注重结果,他们从善道做善事,认为此是一种修为,所以常常偏于武断,显得保守、固执、毫无生气。幽都教则偏重于结果,不注意过程,所以他们常常体现是以自大、肆意妄为,精密算计且富有争竞扩张之心。”
“要之,仙都派乃是四面合围式之内敛与充实,强调全局之融汇贯通。而幽都教则是由一点、一线、一面向外推扩以达于四围。故幽都教对外围常易发生冲突,仙都派则呈现较稳定之融合。幽都教常以精确之计算带领全体教众向前冒险,仙都派则将自身投入于天道中,求得适应融合,以臻天人合一之境界。此乃两教之不同,并易产生冲突处。原本两派不相往来,则各自发展。随着幽都教南下扩张,当两教骤然相遇时,不同之理念与信念短时间内无法调和,于是矛盾积聚,终于爆发巨大之冲突。”
孙丘山这番论断倒颇有道理,萧哑结合自身之经验,与所议论互相对照,觉得果如其言,因此听得专注,频频点头。
这时人群中有弟子道:“孙院正,照你所说,幽都教与仙都派乃只是教义之争?”
孙丘山颔首道:“大体如是。”
那弟子又道:“既是教义之争,即以教义方式解决,因何闹到兵戎相见,不共戴天呢?”
孙丘山抚须道:“就事论事,若只从教义来推敲,此乃我得出之结论,不涉其它。”
那人道:“那院正是否同意,幽都教与仙都派之冲突,并非完全属于教义之争?”
孙丘山道:“我所做之研究,只教从教义来推轮,此乃推演过程与之结果,并不完全与事实挂钩。”
那人不依不饶,道:“说来说去,院正只是说明了两教有教义之争,但仅是教义之争却又不致于闹到两教互相攻伐的地步,同时院正也说不出除了教义之争,两教是否还有更甚于教义之争之矛盾。”
孙丘山闻言抚须,默然良久。
那人接着说道:“既然院正默认两教之争有超乎于教义之争的矛盾,又尚未弄清其中缘由,那请问我院为何还要贸然派员参加围攻休浮岛之行动?难道我院并不体恤弟子长途跋涉之辛劳与奋勇作战之无谓牺牲么?”
圈中顿时一静,众人都再等待着孙丘山之回复,孙丘山道:“那请问这位弟子有何高见呢?”
“不敢。”那人道,“弟子认为,以仙都为代表之五大门派乃是中原本土教派,传道上千年,根深柢固。幽都教乃是外来之教派,却崛起迅猛,在中原土地上大肆扩张,因此触动了五大教派的利益,引起五大教派强烈不适,因此五大教派才党同伐异。深究原因,乃是中原守成教派与外来崛起教派之间之矛盾。”
孙丘山沉吟片刻,嘉许道:“既然这位弟子言之凿凿,那不妨将此弟子之言及我所论皆在明日院报上刊载,以供其他学子讨论,这位弟子以为如何?”
孙丘山所说之院报乃是指凌霄书院刊行的学术报刊,每日都会集齐前日院内之辩论及学者弟子们对现实的讨论,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因凌霄书院领袖群伦,故而其院报不仅流行于凌霄书院本院,还流行于青州数百家书院之中。因院报影响力巨大,所以就连以往青州高官的案头每日也都要放上一份当日的院报。
那名提问弟子听孙丘山说要将此问题提交院报,顿时心满意足,须臾融入了圈内众弟子中,泯然众人,一时竟再认不出来。萧哑心道:“凌霄书院弟子皆这般言辞犀利么?竟连院正也被拷问得哑口无言!”
一题讫,又有一位弟子起身行礼道:“朝廷溃败,青州官府前几日已为幽都教所驱逐。如今,幽都教占据了青州大小城池,短期内似无挑战者,院正以为我凌霄书院今后应该如何与幽都教共处?”
孙丘山道:“此问题就不是我能一力回答了,应当由各院院正一起讨论后回复。请将问题记下,俟后回复,一并登报。”
萧哑在前头听得极为认真,眼睛一直随着孙丘山走动,而且每有会意处辄频频点头,显得颇有心得。孙丘山一开始便留意到了他。见暂乏人提问,孙丘山便一指萧哑,道:“这位弟子,你可有题要问?”
萧哑被这一指,顿时满圈内的人都往他这儿看来。萧哑只得硬着头皮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道:“我听说凌霄书院内有修玄派与治国派之分,两派互相争论,极为激烈,请问是否属实?”
孙丘山道:“偶有争执,但并不至于大到上台面。”
萧哑道:“听说修玄派与治国派争执由来已久,是么?那院正是怎么看待这种争执的?这种争执与之前仙都的‘道’与‘术’线路之争有何种区别与联系?”
孙丘山甚嘉许,尤其是当他听到仙都派的“道”与“术”之争的历史时就更是如此。他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所谓技而进乎道矣,就是说可以通过‘器’最终修为到道的境界。所以正可以说明,‘器’乃是通向‘道’的路径;‘道’中有‘器’,‘器’乃是‘道’之一部分。我凌霄书院之灵剑班就是炼器玄修的,炼器的目的乃是通向道。所以学道也好,炼器也罢,皆是求道。所以也就无由说‘道’与‘器’是分别的。今后修玄派与治国派之争,可以休矣!至于仙都派‘道’与‘术’线路之争,我冒昧揣测,亦是相同道理。”
萧哑闻言点头,拱手道:“多谢前辈解答,今日我胸中困惑已荡尽!”
孙丘山甚是嘉许道:“此番问题极有讨论之价值,亦请明日登上院报。若能因此番讨论澄清我院声名,泯除派别之见,庶几争端可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