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曾见天日,好不容易出去了,却又变了一番景象。
外面的雪下得依旧很大,刺骨的风让人心惊。屋内灯火通明,女子在书案上写尽最后一个字,停了笔,不知是什么神色,像是有些悲戚,看向窗外。
已经没有人了。
大雪顷刻间覆盖了整个山庄,簌簌沥沥,像是无声的悲嚎,又像是在叹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她咬着下唇,将写好的纸一张张塞进信封。因为开着窗户的原因,使冷灌的风吹的她的手通红,但这也是保持头脑清醒的办法。
“三姐姐!”外面传来喊声,这声音谢娇允自然熟悉,是好久不见的谢招娣。
“进来吧。”
“嗯。”谢招娣哈着冷气,本想着屋内能暖和些,却没想到与外面并无差别的冷。她一眼便看见了开启的窗子,什么都没说,便把窗户关上了,又把银炭点上,这才使屋子回暖了些。
等一切做好后,她才坐到谢娇允身边,把头拱进谢娇允怀里,担忧道:“三姐姐,这些天可有人为难你?”
谢娇允摇头,冲她浅浅笑了下,带着些勉强。
手上传来余温,是谢招娣握着她的手。
“听闻,边关那儿,一直战败。”谢招娣小声说道,“我之前听武师说过戎军强大,没想到会如此厉害,这样的话,黎国恐怕会有危难了。”
小姑娘的眼睛很好看,她嘴笨,但说的话却是最最真诚的。
“我听闻黎国有不少隐士大族,国家覆灭在即,他们不站出来做些什么吗?”
谢娇允摇头,碎发垂到耳畔,神色不明,“我们无条件要求别人做什么,他们想,是他们的事,黎国覆灭了,他们大可再寻个新出处,本就是厌倦了俗世才去隐世的。都是人,总得为自己考虑,毕竟活着一世,本就不容易。”
谢招娣点头,姣好的容颜冲谢娇允笑。
“三姐姐不必忧愁,我定会好好练武,护着百姓,还有姐姐你。”
不过孩子心性,有着份心是不错的,谢娇允自不会打击她。
谢娇允:“我今晚会去求见父亲,让他带兵,不过到时候我也会跟着去,家里的事,还得劳烦你和二哥哥多操心,你也知道大姐姐没什么心眼,到时候若是冯夫人为难于你,你可去找大姐姐和二哥哥说。”
“父亲走了,家中你自无需委屈求全,若是有人为难与你,不要忍,杀了便是,我教过你的。我的丫鬟,绿韵可以用,到时候让她先跟你。过几天,我会让人给你送东西,你要好生收着。若是有权贵欺负你,你便去找闫二哥哥。小心谢冷萤这个人,我不放心。照顾好你自己,也劳烦帮我照顾一下小白,我平日对它多加疏忽……万事紧着自己些,对自己好点。”
她忽而一愣,而后道:“回去后,我自会让大姐姐和二哥哥催母亲为你改名,你自己寻个喜欢的。”
这种像是临终前的嘱咐般,让谢招娣心头一酸。
谢招娣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她闷闷地“嗯”了声,将谢娇允的腰抱得更紧了些。
她舍不得谢娇允。舍不得这个对她最最好的人。可是她不能…甚至不敢去问一句。
谢娇允终究是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声道:“小谢啊,乖啦。”
………
傍晚,闫焕拿着果酒来找谢娇允,与她说了些许事一直到亥时末才回去。
谢娇允把写好的东西交给朝阳,又吩咐五日后再打开,朝阳最听她话,她完全不担心他会中途打开。
子时,她去敲了谢父的门,屋内灯还亮着,看来今日不想睡的人就她一个。
谢父看见她来,有些吃惊,又立马明白她的意思,皱纹横生的脸上终究挂了两行泪,带着些许,愧疚。
“你……”
谢娇允没说话,只是淡淡对着谢父笑了。
相顾无言。
或许,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第二日卯时又有六位将军向皇帝请命,其中便包括谢父,待皇帝同意后,几人又匆匆去整军,拿上行囊,或许有的已经和家人道过别,又或许有的人根本来不及。
敌军在迫,刻不容缓。
请命这件事,谢父谁也没告诉,除了谢娇允,就连枕边人冯夫人也不知情。
草草几封家书,便揭过了。
吾爱卿卿,家国危难,吾不得不披甲挂刀为国献身,纵万劫不复,亦不悔。
唯,心中有愧于你。此情致真致诚,然吾未怜卿卿多久,愿待凯旋以余生报卿之情意,若不幸殉国,卿亦可改嫁,不必守节。
……
京城门口。
“如此,朕便恭祝各位将军凯旋归朝,届时,朕请你们喝酒!”皇帝道。
面前是黑压压的士兵,看不见尽头,与天相连,气势磅礴,严阵以待。
“多谢陛下,大黎必胜!”众军齐声道。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向最大军龄的李将军,李将军自然也懂。
只见他手举长剑,肃杀的眉目染着庄重,大声吼道:“大军开拔!”
………
军队行军无疑是辛苦的,渴了喝河水,饿了吃干粮,皇帝特别看重这次战争,所以给每个士兵都准备了肉干留着路上吃。
一路颠簸,就算是坐在马车上,也难受的很。谢娇允正是如此。
她没有带半个侍女,这战争纷飞的时候,更要靠自己。
青葱的玉手掀开了车帘,探头看去,外面是殷绿的一片,甚至没有半户人家。
“小姐,可是无聊了?”车旁的一个军士道。谢父特地留着十几个军士围着马车走,本意是保护谢娇允。
而对于谢娇允来行军,其实一开始不仅军队里的人不同意,就连皇上也不同意,还是谢父说早些年征战之前特地让大师看了,说谢娇允是个福星,有她在,必能凯旋而归。
黎国人都很信这些神佛之像,鬼神乱象之说也会被他们认为是神的惩罚,每年花在为国祈福上的银子都是一大把,各地还有神仙的庙宇,供百姓供奉。
所以皇帝准了,军士也接受了,并且可以说的上对谢娇允格外尊重和友好。
谢娇允“嗯”了声,头耷拉在车窗上,神色怏怏的,带的那些话本都看完了,实在想不到干什么,无趣的很。
“小姐。”那个军士喊道,而后冲她咧嘴笑了笑,“不若我给小姐讲讲我小时候的事?”
谢娇允一愣,而后勾唇,“好啊。”
军士就滔滔不绝得说了起来:“我叫张二春,呃,第二个春天的二春,名字有些女气,但这是我娘给我起的,说希望我能斩破荆棘迎来自己的第二个春天。我是在村子里长大的,我们村信奉雨花少娘,就是保佑粮食丰收的神。”
谢娇允撑着下巴,这位神仙确实有所耳闻,之前在《神图集》里看过,为苍生立命,伟岸又肃穆,是那种不失风情的好看。
“当时我们村有个小孩不懂事,觉得雨花少娘好看,就想娶她,然后就去那掷杯,掷出三次一正一反就是同意,结果那个小孩掷了许多次不同意后,晚上做梦就梦见开道的马夫一直在抽他。”张二春说完又模仿着抽人的动作,表情还做出狰狞的样儿,逗得谢娇允一乐。
“确实不是很懂事。”谢娇允笑着说,“可以不信神,但最起码也得尊重尊重。”
“小姐说的是。”张二春后面的军士道,“若是因此惹上什么报应,可就不好了。”
那汉子十分高大,穿着厚厚的军装,吐着热气。“我们那儿信奉胡三太奶,那老神仙可厉害了,村里遇见个麻烦事都得去求帮忙。”他忽而局促挠了挠头,“小姐,我姓贾,叫贾霖。”
贾霖说完,又指了指身旁的那个人,“他叫陈涣。”
被点到名的人霎时红了脸,对谢娇允露出了个礼貌的笑,谢娇允也回之一笑。
“他叫蔚风。”
“他叫闻子行。”
“他叫……”
“……”……
待贾霖介绍了一大圈之后,又轻声细语道,完全不像一个要上战场的人:“其实我们都想和小姐交个朋友,但怕说错话唐突了小姐,惹小姐不快。好在我读了些书,兄弟们也都信我,就让我代表他们和小姐聊几句,若是小姐愿意的话,往后我们几个都是兄弟!”
谢娇允见贾霖说完一脸志气地拍了拍胸膛保证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些军士,说:“你们都是去保家卫国的英雄,是百姓的也是黎国的希望,承蒙厚爱,我自是愿意的。”
“好!”贾霖壮志满满,拍了拍陈涣的肩,陈涣立马会意道:“以后有我们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酒喝!”
贾霖:“……”
其他一直看着这边的军士:“……”
人家一个小姐用得着你分肉分酒吗?
“好,多谢陈兄。”谢娇允倒是爽快的应下了。
谢将军的女儿,果真不一般,有与将士共生死的胆量,还有爱国之心,对人也豪爽的很,从不摆架子。
贾霖:“小姐,其实…我刚刚还没介绍完……”没介绍完的原因是怕谢娇允不耐烦,但又想说完,不能拂了兄弟们的心意。
“待会歇息的时候慢慢说好了,不急,不过我记性不大好,一时半会有些记不完名字,还请兄弟们多多包涵。”
这边其乐融融,那边却满是庄严。
“老李,我看这个路程,估计晚上能经过马子口,到时候让将士们在那休息一会儿,等明儿启程咱们再分道扬镳。”谢忠如实说着。
马子口,是安水镇和齐荣镇交叉点,因此被黎国先皇设为驿站,供百姓休息。
其他几个将军在京城的时候就去了各自驰援的城镇,李将军刚好与谢父顺路,便一道了。
李将军看了看远方,点头,“自然。此去一别经年,不知何日再见,若非路上行军辛苦,真想痛痛快快地与谢兄你喝几杯。”
谢忠苍老的眸子暗了暗,而后放声大笑道:“自会有这个时间的,我们的国一定会守住的,指定叫那些小儿赶出去。”
表面故作轻松,其实是个人都知道,这场战争并不好打。
可毕竟。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我亲爱的国啊,请等着我,等着我们,等着我们——凯旋!
………
景国。
长乐酒楼天字号。
坐在主位上的人慵懒地倚靠在椅子上,冷峻的面庞带着些许不屑,雍容华贵地敲了敲面前的长案。
“安静。”他淡淡开口。
下面的嘈杂声立马就停了,众人纷纷看着他,完全是以他为主。
“兵书看了会背了就去实践,孤看那些个南蛮子最近猖狂的很,不若……”
“末将愿前往!”下面的武官齐声道,面上皆是信心满满。的确,在景国能当上将军的,都是文武双全的,但主要是练武。
路逸停:“南蛮子有些本事,但不多,就按带兵龄上阵。”
景国的出兵就是靠兵龄来决定,越短的磨炼的机会就越多,导致那些老将清闲的很,于是就去抓几个县的贪官来揍给自己图个乐子,要么就是去打土匪,这就导致,景国的贪官污吏几乎销声匿迹,之前朝阳他们能打的土匪窝已经是最后一窝了,有的老将为了这窝土匪甚至出价千两,结果直接被路逸停截胡了。
按带兵龄的话,路逸停算倒数第三,倒数第一比他大个几岁,但奈何路逸停有个会武的父亲从小教习,资源也是大把往他身上砸,所以他的机会就比旁人要多上许多。
但由于这个人实在逆天,小小年纪却能胜仗连连,所以带兵这一事就根本轮不上他,更何况,其他人本就很聪慧,不然也不可能年纪轻轻成了将军。
“对了,黎国的生意先收回来,派人通知程溪南,让他回国。”路逸停看着一个大臣道。
眼下黎国前有燕军后有戎军,前后包抄,虽然黎国确实有几个不错的将军,但抵得住一时,也抵不住一世,到时候战乱来袭,百姓慌乱无措,第一个攻击的便是那些达官贵人,第二个就是那些拥财的富商。
待几国打的昏天黑地,无招架之力,景国就正好寻个由头把他们一锅端了。
至于景国的将士,打仗的积极性老高了,上战场有功者或战死者都可单开族谱,并且将名字与生平写在以自己命名的书里,并盖上朝廷的印章,有功者更是优待多。
待众人离去,路逸停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陛下,听完了吗?”
幕帘后这才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蓝金龙雕长衫,荣光满面地笑道:“自然,有路卿在我这个皇帝倒是轻松不少。”他没有用“朕”这个自称,像是知己般说着平常的话,他神色突然认真:“依路卿看,黎国这次当真是保不住了吗?”
路逸停:“保得住也得花几年养生息,原本我是打算扶持五皇子上位的,看他还算不错,但没成想那些人动作那么快,为今之计就是等。”
景帝点头:“我知晓你的意思,但黎国与景国形同兄弟,能帮一把是一把吧,更何况,你之前去寺庙,不就是想救一个黎国人吗?”他见路逸停神色松动了下,又劝道:“路卿,你是朕最好的臣子,景国这边朕自会周全好,去帮帮黎国吧。”
一国君王,却想让得力大臣去帮另一个国,这属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毕竟在这个年代,没有哪个君主不愿意一统天下的。但景国君主偏偏不一样,不是说他没有野心,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有几个是天真的?只是景帝…不忍百姓受苦,就算不是本国的,他也不愿意看见百姓流连失所、尸横遍野的景象。
景帝,实为大仁。
他之所以派路逸停去,是知晓他的本事以及他的一些小动作。雄鹰,就该自我翱翔,而不是被锁在笼子里,笼子,也困不住他。
这个道理路逸停自然懂,只是……他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