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萨拉接到的新任务是监视崔浩,并不包括寇谦之。
他心中有些奇怪。
按说,在阴卒司眼里,崔浩比起寇谦之,无足轻重得多。
但上头这么吩咐,他也懒得多想。
反正按指令办事就完了。
这天,他感到平城里有些异样,不少人涌向平城南的官道。
穆萨拉隐身赶过去,见到人们到来后,聚集在一块新劈出的园子里。
园子里整齐排列着许多石碑,形成碑林景观。
人们读着石碑上的文字,指指点点、评头品足。
甚至有些人并不识字,跟着凑热闹,拾人牙慧,人云亦云。
穆萨拉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原来这正是司徒崔浩主持编纂的魏国“国史”碑刻,和崔司徒独自撰写的“五经注”碑刻。
崔司徒编纂“国史”,是魏国皇帝拓跋焘亲自下的指令。
皇帝还指派了中书侍郎高允协助他。
这事开始有十年时间了。但知道的人并不多。
关心这事的,以朝中鲜卑族官僚为主。
崔浩编纂国史的同时,也没中断撰写“五经注”。
他从年轻时就开始干这事了。与他圈子稍有交集的人都听说过。
穆萨拉觉得,崔浩快70岁的人了,一生风光无限。编个史、注个经,干嘛要整出这么大动静?
这多少有些沽名钓誉味道。
临到头安享晚年、悄悄谢幕,不是很好吗?!
在胡、汉矛盾无法抹平的世道中,崔浩搞出这般架势,势必会招来鲜卑人讥讽、谗言。
想到莫严师兄特意交代过:对崔浩的一举一动,务必盯紧。
穆萨拉不敢懈怠,就在城南隐身驻扎下来,在崔宅和碑林间来回观察。
*****
此时的魏国皇帝拓跋焘,却不在平城。
他收到密报:宋国皇帝刘义隆正在筹备北伐。可能有魏国汉人高官作内应。候官(特务机构)在河北郡内抓到了南朝奸细。太守柳元世有嫌疑。
于是,他心血来潮,假装出外狩猎,率领十万大军,分三个梯次,南下越境,想试探一下宋国虚实。
魏国大军兵强马壮,一路扫荡而下。
先是踏入南顿郡(后世项城),太守刘琨率众弃城逃走。
魏军接着杀向颍川郡(后世禹州),太守郑道引与刘琨一样,弃城望风而逃。
大军杀向豫州刺史部首府悬觚城(后世驻马店),在这里碰到了一个狠人:陈宪。
悬觚城是豫州刺史部首府兼汝南郡城。是一座大城、重镇。
豫州刺史乃皇帝四子、南平王刘铄。
按刘宋朝习惯做法,已成年的皇子必定身兼数职。
十九岁的刘铄自然也兼职太多。此时的他正带着汝南郡太守驻守寿春。
陈宪是南平王府副参军。
副参军听起来官职不高。其实,刘宋朝皇子府参军、副参军,才是真正的实权人物,相当于正、副参谋长,掌握着王府军队调度权。
因为,刘宋朝的皇子封王建府、外放刺史时,往往只有十来岁。
王府真正话事的,文官是长史,武官是参军。
陈宪正是这种角色。
得知魏军进犯,刘铄立即任命陈宪为汝南郡代理太守,命他赶过去查探虚实、守卫悬觚城。
陈宪为了赶路,只带少量骑兵就出发。
刚抵达悬觚城,找到城防最高指挥、刺史部司马伍应甲,正向他打探周边军情。
忽然城头吹响警示号角,跟着斥候来报:大批魏军骑兵已经接近悬觚城。
伍应甲看向陈宪。
陈宪命令紧闭城门、守军全部上城墙。随即要伍应甲带着自己也上城墙去。
二人登上城墙不久,视线里就沙尘漫天,雀鸟惊飞。
很快,黑压压的骑兵向悬觚城围拢来。
陈宪见城头军士并不多,便问道:“伍司马,城内守军共有多少人?”
“一千一百多号人,几乎都在城墙上了。”伍应甲答道。
陈宪听了,暗暗叫苦。
他自己为了赶时间,也只带来十几个骑兵随从。
不过现在却不是诉苦时候。
陈宪命令十几个随从拔出腰刀,带着伍应甲,沿着城墙巡视一圈,厉声下令:拼死御敌!临阵怯战者,立斩!
陈宪等人巡视城墙的功夫,魏国大军已将悬觚城团团围住。
陈宪让人在城墙上四处喊话:悬觚城城墙坚固、魏军骑兵不擅长攻城、宋国援军很快就到!
这一招颇为管用,守城官兵士气大振。
面对几十倍于己方的魏国来敌,宋军士兵不再畏惧。
因为他们听到了:宋国援军正在路上。
陈宪本来是信口找理由鼓舞士气。他自己都没想到,他说的话全是事实。
第一,悬觚城城墙高五丈、宽二丈半,确实算得上很坚固。
第二,拓跋焘这次是临时起意、想试探南军虚实,他带来的全是骑兵,主打机动迅速、来去自如。
他们野战威力大,而确实不擅长攻城。
第三,这点是陈宪也没料到的:武陵王、徐兖刺史刘骏已接到皇帝诏令,确实亲自率领大将刘泰之,带着徐州刺史部兵马来救。
与此同时,皇帝刘义隆命雍州刺史部中兵参军萧道成,持圣旨赶往寿阳,节制宁朔将军臧质、安蛮司马刘康祖,领寿阳及二将本部兵马,火速驰援悬觚城。
两路大军已经出发,正在赶来。
拓跋焘发现城墙坚固,但守军并不多,于是下令在城墙四周搭起高高的射箭塔,向城内放箭。
陈宪则命令士兵背上门板、木板行走,并顺便收集到最需要的武器:箭矢。
拓跋焘一看射箭没效果,反而送给对方箭矢。于是改为临时组装冲车,选择薄弱点撞击城墙。并安装钩车钩拉城墙。
陈宪便命令军士在城内加紧修筑内墙。
当魏军花了几天时间、付出巨大代价,将城墙撬开一道口子,群情激昂冲进口子里时,却惊愕发现:面前出现的是更高更厚的新城墙。
魏军冲车撞城这么久,都是无用功。白搭。
拓跋焘气急败坏。他下令砍伐树木,架起云梯,不计伤亡拼命攻城。
陈宪和伍应甲组织士兵和民夫,用兵器、箭矢、滚木、石头等予以阻击。
魏军死伤人马越来越多,后来尸体堆积得和城墙一样高。
最后,魏军踩着尸首登上城墙。
陈宪、伍应甲率宋军拼死搏杀,一次次击退魏军进攻。
此时,从彭城而来的徐州刺史部宋军,与魏军大将拓跋仁遭遇。
大将刘泰之、参将陈天祚先是奇袭得胜,重创拓跋仁部魏军。
但拓跋仁不是简单人物。他是拓跋焘侄子,封永昌郡王。
拓跋仁智勇双全。他在初战失利情况下,迅速收拢、重整队伍,回头找刘泰之等决战。
最后,刘泰之不敌,被拓跋仁斩杀。陈天祚被擒。
事后刘骏因指挥不力被降职为北中郎将。即便他后来做了皇帝,二哥刘濬临死前仍称他“刘中郎”。
宋军另一路援军,臧质、刘康祖部,与前来阻击的魏军大将拓跋乞地真部激战。
臧质斩杀拓跋乞地真。率援军逼近悬觚城。
魏国攻城军奋战超过40天了,死伤无数而仍未得手,得知宋国援军即将到达消息,魏军军心开始动摇。
从不轻言放弃的征战狂人拓跋焘,这次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攻城失败。
同时,他又接到宫内密报:崔浩在平城南天坛旁边辟出一座园子,将刚完工的《国史》和《五经注》刻在数百块石碑上,全部立在那里,准备对世人开放,供世人随意观阅。
拓跋焘望着看似羸弱却屹立不倒的悬觚城,再看看手中密札,又望望东南方,宋国援军正从那个方向赶来。
拓跋焘长叹一声,下令全军撤退,回首都平城。
臧质、刘康祖率大军赶到悬觚城时,魏军已撤走。
魏军带走了他们一万多战友的尸体,留给悬觚城一片狼藉。
伍应甲命人清点悬觚城守军人数:阵亡680多。余下470多人,几乎个个带伤。
陈宪带来的十几人随从,战死6人。
这场悬觚城守城战,一千一百多军士,在十几万百姓协助下,杀敌一万多,硬是顶住了数万魏军40多天进攻。创造了宋军对战魏军的奇迹。
本来,作为现场最高指挥的陈宪,应该有无限前途。
可惜他的福缘太薄。
他在城头指挥作战时,总是身先士卒,被箭矢射中了肩膀。
魏军撤走后,皇帝刘义隆擢升陈宪为龙骧将军、汝南、新蔡二郡太守。
可是还没到任,他的伤口感染、高烧不退,竟然身亡了。
他立下如此泼天大功,却无福消受奖赏,不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另一功臣、悬觚城司马伍应甲,因为坚守城池、协助陈宪拒敌有功,得到皇帝嘉奖。
不过他也在不久之后的北伐中殒命。
*****
魏国皇宫。
式乾殿。
皇帝拓跋焘这次出征后回平城,没有通知任何人,更不准备搞什么仪式。
作为游牧民族,他们本来就更随性。
他稍作休整,就开始处理几件紧急公务。
最急的当然是清查内奸和城南刻史石碑两件事。
查内奸这事不能大张旗鼓,只能密令候官衙署增加人手悄悄去查。
他坐在龙椅上,旁边的心腹太监宗爱,躬身对他汇报平城南郊新园子的事情。
宗爱:“禀主子,不得了啊!您刚一率军出征,崔司徒就在城南天坛旁边,劈出了一座300亩大园子。园子里啥也不置,就是矗起一块又一块石碑。石碑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老奴察看了,石碑上刻的是崔大人领头编纂的《国史》,还有他自己单独注解的《五经》。”
“《国史》编纂刚完工不久,朕还没来得及细读,他们就刻碑公布啦?…你说说,怎么不得了?”皇帝盯着宗爱问。
宗爱犹豫一下,毅然答:“回主子,那《五经注》也就罢了。可是《国史》里头,有许多大逆不道的记述。”
“大逆不道?”拓跋焘坐直身子问:“如何大逆不道?”
宗爱:“回主子,老奴粗略看了一遍,里头记载拓跋先祖,颇多不敬。写父子失和杀戮的,有三处;记录祖上兄弟相残的,有四处;最为悖逆的是…”
说到这里,宗爱停顿住,不敢直言。
“照直说。他记也记了,都刻碑公之于道了,你怕什么?朕赦你无罪。”拓跋焘道。
“谢主子。”宗爱拱拱手道:“石碑上记载拓跋先祖父占子妾一处,侄纳婶娘一处。而且…而且碑书上说,她们都有子嗣传承,以致族谱颇为混乱…”
拓跋焘听到这,沉吟起来。
国史里的这几处记录,他也听说了。
就是与爷爷拓跋珪有关的家事。
其实在那时的鲜卑族内,根本不是事。
只不过世风、道德评判标准变了。
他也还没想好怎么对待。因为自己确实下旨给崔浩,要他“务从实录”。
他倒是没料到崔浩会自作主张刻史于碑,并且公之于众。
自己出发前,曾下过密诏:皇帝不在平城时,由太子监国。
太子应该知道这事吧?
宗爱见皇帝沉思,便站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等候皇帝示下。
拓跋焘回神,摆摆手,缓缓道:“宗爱,你派人去传太子来吧。”
宗爱行礼,应了一声“喏”,转身出去。
*****
安乐宫。太子府。
一间偏厅里,太子拓跋晃站在上首,两旁立着的是给事中仇尼道盛、侍郎任城。
拓跋晃来回踱了几步,停住道:“皇上已经回宫了?没有通知啊!孤没出城迎接,这如何是好?…”
他稳稳心神,抬手示意:“现在急也无用了。都坐下说话吧,这里没有外人。”
二人对望一眼,待拓跋晃落座后,才分别在他下首两边的榻几前坐下。
鲜卑族与匈奴、氐族、羯族、羌族人一样,原本是游牧民族。
游牧民族住帐篷、毡房,无论在室内室外,都是席地而坐。
可是他们南下中原后,坐姿进化却比汉族高明,一早搞出了胡几、胡凳。甚至有了靠背椅子。
最明显特点是:桌、案高度提升,配合凳、椅,小腿可以自然伸展。
也就是说,南北朝时期,北方的桌、案、凳、椅,已经与后世区别不大。
二人坐下后,拓跋晃问:“看两位样子,应该还有事?”
任城看着仇尼道盛。
仇尼道盛道:“禀太子,确实还有一件事,恐怕也不是小事。《国史》完工后,崔司徒命人将《国史》和他的《五经注》一起,刻录在石碑上。同时悄悄在城南置办一处园子,将石碑全部栽在那里。昨日园子撤去围障,《国史》完全公布了。”
拓跋晃听了,顿时震惊不已。
崔浩、高允编纂鲜卑族国史,这是十年前父皇下旨诏要办的事。
皇帝诏书中,还特别提到“务从实录”四字。
十年来,对某些史实的记述,崔、高二人有分歧。这点,拓跋晃也知道。
不少鲜卑贵族收到风声,也多有议论。对崔浩不为拓跋先祖避讳的写法,非常愤怒。
皇上之前虽然嘱咐崔浩要“务从实录”,但皇上也不可能赞同毫无保留公开先祖的秘事吧?尤其是不怎么光彩的事!
这才刚成书,崔浩就如此大胆,竟然在皇上没有明确表态情况下,就迫不及待公之于众了?
拓跋晃思绪翻涌,稍微平息后问:“高侍郎是什么反应?”
任城答:“高侍郎对崔司徒做法不以为然。他放言说:刊史于石、公之于众,一旦内容分寸被刻意解读,崔司徒一门将万劫不复,吾等参与纂史之人,也无一能幸免啊。”
拓跋晃点点头,道:“道盛爱卿,你去一趟高府,让老…请高侍郎郑重其事,不能马虎。必要时要当机立断采取切割行动。”
仇尼道盛听了,起身,行礼。不发一言离开。
高允是太子老师,而且一向与拓跋晃交情深厚。拓跋晃希望他尽可能少些受到牵连。
拓跋晃接着对任城道:“任爱卿,一切皆有定数。碑林这事,必有人会大做文章,各人只能自求多福。你先回去吧。低调点,当心宗爱手下。”
任城听了,起身道声“多谢殿下”,恭敬行礼、离去。
拓跋晃坐那思考少许,随即起身,赶往正堂。
估计皇上应该会传召自己。
门外随从立即跟上。
半道上,一个侍卫匆忙跑到太子跟前,行礼后道:“禀殿下,宫里赵黄门来了,说是传皇上口谕。”
拓跋晃点头、挥手,随着他过去正厅。
当然,皇上出征归来,这么大的事,就算不召自己,自己也要赶去请安、问候。
哪怕皇上不见自己也得去候着。
进到厅里,宫中黄门侍郎赵单等在那里。
他见到拓跋晃,脸上堆笑、拱手行礼道:“卑职见过太子殿下。皇上有口谕。”
拓跋晃马上站定,躬身拜倒:“微臣接旨。”
赵单肃脸道:“诏谕:着太子立即入宫觐见。”
随即上前扶起太子,笑道:“殿下这就随奴才走吧。”
拓跋晃也冲他笑笑,道:“多谢赵侍郎。不知…”
赵单不着痕迹扫视一圈,轻声道:“殿下应该也听说了吧,城南新辟了座园子,立了刻字石碑。皇上应该是问问这事。”
拓跋晃点头。从腰袋里摸出两枚金币塞到对方手里,笑道:“那本宫这就随赵侍郎进宫。请!”
赵单熟练地收起金币,弯腰作出“请”的手势,然后在前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