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嫘祖(léi zu)攥着那截断裂的丝线,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
蚕室里蒸腾着煮茧的热气,混着她身上几天没换洗衣裳的汗味,闷得人喘不过气。
她盯着竹匾里歪歪扭扭的蚕茧,突然把丝线狠狠摔在地上:“又断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黄帝掀开草帘进来时,正听见这声低吼。
他把陶碗往木桌上轻轻一放,碗里的野菜汤荡出涟漪:“歇会儿吧。阿力从南山采回的桑叶,明天一早去看?”
“看什么看!”嫘祖猛地转身,发间的麻绳不知何时散了,几缕乱发粘在汗津津的脸上。
“桑叶试了三十七种,温度从冷到热调了八次,蚕茧煮的时辰从半刻到三刻……到底差在哪?”
她抓起墙角那摞记录册,纸页被翻得哗哗响,像在宣泄着她的烦躁。
黄帝弯腰捡起掉在脚边的册子,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桑叶标本,边角用木炭写着小字:“第七次实验,蚕拒食”。
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桑树林简笔画,旁边批注着“西山阴面,结茧快”。
“你看。”黄帝把册子推到嫘祖面前,指尖点在那行字上,“上次用西山阴面的桑叶,蚕结茧速度快了些。会不会是光照的问题?”
嫘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油灯的火苗在她瞳孔里跳动。
她突然想起某次实验,阴雨天结出的蚕茧确实更紧实。
“光照……”她喃喃重复,抓起木炭在墙面空白处划拉,“南山的桑叶朝南,日照时间长;西山阴面……”
“但不是所有阴面桑叶都有用。”黄帝指着另一页记录,“你看这里,北山阴面的桑叶,蚕吃了反而生病。”
他从腰间掏出块兽皮,上面压着几片不同的桑叶标本,“我让族人采桑叶时,记下了每棵树的朝向、土壤干湿。也许……”
“是湿度!”嫘祖突然拍桌,震得陶碗里的汤洒出来,“阴面潮湿,但北山靠水太近,叶子带寒气!”
她眼睛发亮,抓起记录册疯狂翻找,“上次用带露水的桑叶,蚕吐丝更顺畅!”
黄帝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把陶碗往她手边推了推:“先喝口汤。我们慢慢理。把所有实验记录按光照、湿度分类,再对比蚕茧和丝线的变化。”
嫘祖却像没听见,已经跪在地上整理散落的记录册。
油灯的灯芯“噼啪”爆开火星,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得厉害:“光照、湿度、桑叶品种……这次一定要把规律找出来!”
黄帝没再劝,默默添了些灯油。
火光映着嫘祖专注的侧脸,他想起初见时那个在蚕室偷偷抹泪的姑娘,又看看墙上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突然觉得,离真正的成功或许真的不远了。
嫘祖几乎把脸贴到记录册上,油灯的火苗被她带起的风晃得东倒西歪,差点燎到纸页。
“阴面……对,南山那片桑林,早上晒不到太阳!”
她的声音里突然炸开惊喜,像是在黑暗中摸到了出口的轮廓。
不等黄帝说什么,已经一把抄起墙角的竹篓,麻绳带子斜挎在肩头,转身就往门外冲。
“你去叫阿花帮忙!”她的喊声被晨风卷着飘回来,人已经跑出去老远。
黄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摇摇头,顺手把快要倾倒的油灯扶正。
他知道此刻劝不住嫘祖——那双发亮的眼睛,和当初她第一次发现蚕茧能抽丝时一模一样。
三天后,天还没亮透,蚕室的门缝里就漏出暖黄的光。
黄帝攥着新采的桑叶赶来,刚掀开草帘就闻到蒸腾的热气里混着蚕丝特有的清香。
嫘祖跪坐在竹匾前,头发胡乱用麻绳束着,眼白上的血丝比前几日更重,却死死盯着温水里的蚕茧。
“当心烫。”黄帝把桑叶放在一旁,话音未落就见嫘祖已经伸手。
她的指尖在水面悬了一瞬,像是在积攒勇气,才缓缓将蚕茧捞起。
水滴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这次……”嫘祖的声音发紧,手里的树枝勾住蚕茧一端,“一定得成。”
她手腕轻抖,树枝挑起的瞬间,黄帝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缕银丝破水而出,在晨光里拉出细长的弧线。
“成了!”嫘祖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丝线越抽越长,均匀得找不出一丝断头,在她指间绕成发亮的线团。
黄帝蹲下来,伸手想碰又怕弄断,最后只是笑着说:“早说让你歇两天,偏不听。”
嫘祖没搭话,只是把丝线举到眼前,阳光穿过银丝,在她眼底映出细碎的光点。
这几天漫山遍野找桑叶的疲惫、无数次失败的烦躁,都在这一刻化作胸腔里翻涌的热流。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黄帝时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又看看手中柔韧的丝线,喉咙发紧:“再试织机,这次肯定……”
“先吃饭。”黄帝把温热的陶碗塞进她手里,“阿花煮了粟米粥,说要等你成功了一起喝。”
蚕室里,煮茧的热气仍在盘旋。
嫘祖捧着碗,看着丝线在晨光中轻轻摇晃,突然觉得,那些熬红的眼睛、磨破的手指,都值了。
(2)
“真有这么神?我倒要看看!”
阿牛扒开人群挤到蚕室门口,脖子伸得老长。
嫘祖正往木架上绕丝线,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婴儿。
他挠着后脑勺嘀咕:“和我前几天看的丝没两样,还能变出花来?”
话音未落,嫘祖已经捧着块浅米色的布料走出来。
布料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试试。”她递给旁边拄着木杖的老人。
老人颤巍巍接过,布满皱纹的手刚碰上布料,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这……这摸着像云似的。”
阿牛凑过去想摸,被老人拍开手:“别抢!让我再试试。”
老人把布料往身上一披,原本佝偻的背突然挺直了:“比十层兽皮还暖和!嫘祖,这真能给大伙做衣裳?”
“当然。”嫘祖笑着从竹篓里抽出几团丝线,“只要学会纺线织布,以后人人都能穿。”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女人们挤到前面,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阿花眼尖,一把抓住嫘祖衣袖:“快教我!我昨天做梦都在想这事儿!”
当天晌午,部落广场支起十几架新织机。
嫘祖蹲在地上,手把手教阿花缠线轴:“线要绷紧,但别太用力,不然容易断。”
阿花学得认真,鼻尖沁出细汗:“这样对吗?怎么和编藤筐手感不一样?”
“慢慢来。”嫘祖刚纠正完阿花的手势,就听见身后传来惊呼。
转头看见几个小孩追着阿牛跑,阿牛举着块刚织好的布料满场乱窜:“都别抢!这是我给阿娘织的!”
布料边角还有些歪扭,但柔软的质地让孩子们顾不上这些,跳着脚要摸。
黄帝扛着锄头路过,被嫘祖叫住:“桑树苗够吗?”
他抹了把汗,指着远处:“阿力带人又开垦了两片地,就等你去看合不合适。”
两人相视一笑,嫘祖突然想起前阵子在蚕室熬夜的日子,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有天部落会这么热闹。
“嫘祖!快来看看我的!”阿花的喊声传来。
她举着织到一半的布料,虽然歪歪扭扭,但眼里满是骄傲:“等织完,我要给阿爹做件新衣裳!”
周围女人们跟着哄笑,有人打趣:“那我给自家小子织条腰带!”
夕阳把广场染成暖金色,织机的“咔嗒”声混着谈笑声飘向远方。
嫘祖站在人群外,看着阿牛教小孩辨认桑叶,阿花手把手教新入门的姑娘纺线,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黄帝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递来个陶碗:“阿花煮的甜汤,说给功臣尝尝。”
嫘祖接过碗,望着热闹的部落,轻声说:“多亏了你。”
黄帝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和她一起看向正在扩建的桑园。
那里新栽的桑树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在预示着更好的明天。
嫘祖的手指勾着新织的腰带,在桑树林边缘来回踱步。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和桑树枝条的影子交错在一起。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还有织布机咔嗒咔嗒的响动,混着烤肉的香气飘过来。
“在想什么?”黄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嫘祖转身时,看见他肩头还沾着泥土,手里攥着几株新采的桑树苗。
“试试这个。”嫘祖把腰带递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这是她用最细的丝线织的,来回拆了三次才满意。
黄帝接过腰带,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布料:“摸着比鹿皮还软,以后打猎再也不怕兽皮磨肩膀了。”
嫘祖低头笑了笑。
火光映在黄帝脸上,把他眼角的纹路都染成金色。
她想起那些在蚕室里熬的夜,黄帝总是默默添灯油,把冷掉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阿牛他们说明天要去北山开辟新桑园。”黄帝把腰带系在腰间,试着拉了拉,“说要种满整个山坡。”
“这么大野心?”嫘祖刚说完,就听见广场方向传来哄笑声。
阿花举着件没完工的衣裳跑过,几个小孩追在后面喊“给我摸摸”。
人群里突然响起歌谣声,调子是平时打猎用的,歌词却换成了养蚕缫丝。
“过来教我们!”有人冲着嫘祖招手。
她刚要迈步,衣角被黄帝轻轻扯住。
“等会儿。”黄帝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烤得金黄的面饼,“阿花让我藏的,说你一整天没吃东西。”
嫘祖咬下面饼时,眼泪突然涌出来。
不是因为饿,是因为这熟悉的麦香,还有黄帝顺手擦掉她嘴角碎屑的动作。
远处篝火越烧越旺,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阿牛站在高处,比划着讲怎么防止蚕生病,底下围了一圈人认真听。
夜风掠过桑林,带着青涩的叶香。
嫘祖靠在树干上,看着自己亲手教出来的织机在火光里晃动。
那些被蚕茧划破的手指,被油灯熏黑的眼眶,还有无数次失败后的绝望,突然都变得轻飘飘的。
“值得吗?”黄帝突然问。
嫘祖转头看他,火光在两人中间跳跃。
她把剩下的面饼塞进黄帝手里,又扯了扯他新系上的腰带:“你说呢?”
回答她的是远处传来的欢呼声。
有人举着新织好的布料冲向篝火,布料在火光中像流动的银河。
嫘祖笑着跑向人群,裙摆扫过桑树苗。
黄帝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腰间的腰带,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