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文秀在五一放假的时候并没有休息,因为人事处的工作需要加班,还有一些零碎的打字工作,公司答应她这几天忙完以后可以给她调休,多休息两天。她本来想五一时候回家的,但是因为加班就回不去了,只能等到调休的时候再回去。这时候,她已经把公公、婆婆和大嫂的毛衣都打好了,并且都交给邓科长捎回家了。她还经常给二嫂写信,问候她的身体状况,因为二嫂怀孕了,她跟二嫂又特别说得来。
这天晚上,文秀吃完饭回到宿舍,没一会儿谢金玲就来了,两个人闲谈一会,就上床了休息了。
第二天上午,文秀把人事处的当时的工作做好,打字室也没什么活,于是回到管理室,关起门来干自己的私活。这时候有人敲门,她不知道是谁,就藏起来自己的活计,去开门。开门一看,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端庄秀丽,典雅大方,她并不认识,来人礼貌地问:“请问是韩文秀同志吗?”文秀微笑着说:“我是韩文秀,您找我吗?”来人说:“是的,我找您。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和您好好聊一聊。”文秀听了,感到一点诧异,因为她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不过她看到来人很客气,也很和善,似乎并无恶意,只是不知道她要聊什么,只好说:“好的,您请进来吧,请坐。”说着,就把来人让进管理室坐下。文秀把管理室的门虚掩上,她对来人也保持了一点警惕。文秀也拿出水杯,稍洗一下,给来人倒上热水,说:“请喝点白开水吧。”来人点头说:“谢谢!”接着,来人向文秀欠欠身点头,自我介绍说:“对不起,文秀姑娘,我是唐英俊的姐姐,我叫唐英莉,特来向您道歉!实在对不起!”说着,又是半鞠躬状态的欠身点头,文秀听了知道她是唐英俊的姐姐,感到诧异,同时赶快要拦住唐英莉的动作,一边说着:“不必!大姐多礼了!”唐英莉认真地说:“真的对不起,文秀姑娘。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实在无法表达内心的不安和歉意。”文秀也客气地说:“大姐不必这样,叔叔阿姨已经来过了,这件事本不是你们的错,与你们无关,所以大姐也不必感到愧疚。”
文秀看得出来,唐英俊的父母和姐姐来找她,应该也是有所图的。因为如果是这件事刚刚发生之后他们来道歉,及时来安慰受害人,显得诚意十足;隔了好几天再来,就不像是为了安慰受害人,而是不得不来,有为减轻唐英俊的罪责而来之嫌。唐英俊的父母来了,他姐姐又来,显得很迫切,但是是真正有诚意的道歉吗?文秀不敢确定。所以文秀这么说好像是很客气的说法,其实也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同时也为后面拒绝他们不合理的要求打下铺垫。她想,也许他们会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的,他们一再来找她道歉当然不纯粹是为了安慰她而道歉,应该是另有所图的。她知道,唐英俊家里肯定是有权有势的,以前他有意无意中也透露出来过。如果不是条件很好的家庭,也不会把他培养成心智这么残废的人。可是,他家有权势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就可以胡作非为吗?她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施展手段来推卸唐英俊的罪责。她也不相信高所长、曹叔叔这些正义之士会任由那些邪恶的势力任意妄为。这样想着,她内心对于唐英俊姐姐的到来就暗自起了抵触情绪,表面上依然客客气气,不动声色地应付唐英莉。
唐英莉来道歉倒是诚恳的,只是她另有所图也是真的。不过她知道,她的所图不太容易达到目的,对此她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她并不着急,而是要慢慢来,一步一步去达到目标。
所以唐英莉不慌不忙地说:“不是这样的,文秀妹妹。我也是一个女人,我大概比你大几岁,我也是从少女时代过来的,所以我知道一个少女受到侵害内心阴影会很大,也会持续很久的,这种伤害心理上比身体上更为可怕。虽然我没有遭受过这种伤害,但是我的朋友中就有遭受过这种伤害的女孩,她很长时间都无法从这种伤害中走出来,我们几个女孩轮流陪她,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所以我几乎感同身受,非常理解遭受侵害的少女的心情。”
文秀听了,表面点头表示赞同唐英莉的看法,内心却有点不以为然:没遭受侵害与遭受侵害是不可能感同身受的,那种痛苦、那种恐惧、那种厌恶,怎么可能感同身受?不过,她知道,虽然不能算是感同身受,但是女孩是可以想象这种情况的,这种想象远比男人来得真切的多。所以,她觉得唐英莉说的“几乎感同身受”也不是特别离谱,也就在心里勉强接受了。
唐英俊感慨地说:“文秀妹妹,你也许知道一点,我生长的家庭一方面来说可能是很好的家庭,只是从家庭条件上来说的,因为我从小不缺吃、不缺穿,甚至可以说丰衣足食,因为我的爷爷和姥爷都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国家工作人员,爸爸也是国家机关的干部,妈妈在国营单位工作,这样的条件也算不错了。可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家庭,尤其是我不喜欢父母,说得好听一点,我不喜欢他们的俗气,为什么呢?也许这是天生的。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五六岁之前,我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那时候人们普遍吃不饱饭,和我在一起玩的小朋友都饿得皮包骨头,我不明白我家为什么不是这样,我经常偷偷拿馍分给小朋友吃,我当然不知道,我有意无意的这样的举动帮了好几个小朋友度过难关,因为这些家庭都很困难,而女孩在家里不太受重视,家庭有点吃的首先是分给男孩的,女孩分到的很少。这几个女孩就靠着我给她们的几口黑面馍或豆面馍来充饥。她们几个并不贪心,有一次我拿了大半个白面膜要分给她们,她们都拒绝了,说:‘谢谢小莉!俺吃几口黑面馍就中了,不敢吃你的白面馍。’我非要她们吃,她们就每人吃了一点点,也就是尝了一小口。有一个小女孩小娟掰下来小枣那样的一点,说:‘我不吃,我拿回去给弟弟吃。’我说:‘你吃吧,我再给你。’她坚决不要,也不吃。我后来长大了一点才知道,我给小伙伴们吃的这些馍,对她们也许是救命的。”唐英莉说得眼泪汪汪的,而文秀听得也眼泪汪汪的。唐英莉说的是她的亲身经历,自然是情真意切。文秀听了,没想到唐英莉从小就是这么一个善良而慷慨的人,她不由得对唐英莉生出敬佩之心。
唐英莉对说服韩文秀是有信心的,因为她听说了韩文秀也是一个善良厚道的人,有着基本的良知。她想,这样的人不是铁石心肠,是能够打动的。她说的经历其实基本上没对人说过,她本不想说,可是她知道,要打动韩文秀,唯有真诚一种办法。她的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她看到韩文秀眼泪一样也流了下来,她就明白,她的真诚也感动了文秀。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那几年过去之后,大家条件都好了一点,我的小伙伴有一点好吃的,也要给我吃,直到长大分开。现在这些伙伴仍然像亲姐妹一样对待我。”
唐英莉接着说:“自从有了弟弟以后,我在家里受宠的情况有了一些改变,我的中心地位被他代替了,当然,我也没有意见,他是男孩嘛,而且他还是老小,我也特别喜欢他。但是家里明显偏心,我有时候也看不惯,其实我的条件也不错,我只是对父母的偏心不喜欢。我从小在家里什么活都干,爸妈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对我不满意的。但是他们对我弟弟英俊就不一样了,他们什么活都不让他干,其实他小时候也是想干活的,看我干什么他就也要干什么,但是爸妈不让他干,我经常忿忿地说:‘你们这样非把他养废不可。’妈妈就对我大发雷霆。我也只好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我是很爱弟弟的,正因此我看不惯爸妈对他溺爱。我经常背着爸妈训他,他就有点怕我。后来我下了乡,也是为了他,因为一家不管几个孩子,只能留一个在城里,其他都要下乡。我下乡了,以后他就不用下乡了。我长大以后,在家里有点强势,家里爸妈、弟弟都有点怕我,因为我对他们看不惯,他们自觉理亏,都不敢惹我。但是我其实是很爱他们的,有谁不爱自己的父母呢?有谁不爱自己的弟弟呢?尽管他们都不如我的意,但是我不可能不爱他们。文秀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文秀点点头说:“那是当然,父母亲的养育之恩永远也忘不了。我在家里是老小,体会不到大姐那样对弟弟的感情。但是我因为是老小,不仅受到爸妈的宠爱,而且两个哥哥都对我宠爱有加,大哥二哥对我都特别爱护,不让我受一点委屈。所以我能理解大姐对弟弟的那份感情。”
唐英莉停下来,喝了点水,继续说:“看得出来,文秀妹妹也是出身很不错的家庭,温柔大方,彬彬有礼,不是书香门第培养不出来这样的女孩。”文秀谦虚地说:“大姐过奖了。我是农村出来的,爸爸是个公办老师,在农村也算不错了,比一般农民好一点。说不上书香门第,我也不像大姐说的那样好,考大学两年都没考上,只能来这里当个临时工了。”唐英莉笑着说:“文秀妹妹谦虚了,你不仅漂亮耐看,而且气质典雅高贵,不是一般女孩能比得上的。这样的气质有天生的成分,也有家庭熏陶的成分。”文秀摇头说:“不敢当,大姐谬赞了,我只是个普通临时工而已。以前家里也就是爸爸是有工资的。近几年才稍好一点,大哥上了师范学校,现在在我们公社高中当老师,大嫂是个民办老师;二哥和二嫂都是当兵的,都在石家庄部队上。”文秀不由自主地就说了自己家里的情况。唐英莉吃惊地说:“你家的条件太好了!在农村没有人家能比得上。即使在城市里,也是非常好的条件。怪不得妹妹气质这么好。”这时候城市里一家有几个成年孩子的,也都在为孩子的就业发愁,文秀的两个哥哥都有不错的工作,那是极其难得的,所以唐英莉这么说,其实唐英莉说的并不夸张。
文秀又说:“大姐下过乡,想必经历一定很丰富。知识青年在农村,许多人都不适应,听我大哥说,他们都想方设法回城里去。”唐英莉点头说:“是啊,是这样的。我也是直接下放到了林县的村里,有的是下到了农场,村里比农场更苦,不过我不怕。我带了一些书,闲的时候看看。可是天天在广阔天地里累死累活地干活,到晚上没洗脚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后来村里的小学缺人,我就去当了民办老师。当老师也很忙,我教两个年级的语文和算术;还教全校的音乐课,其实也就是领着孩子们唱歌。当老师比在生产队劳动轻松多了。白天忙着给孩子们上课,晚上还要点着煤油灯批改作业。这里山区的孩子上学晚,基础也差,我为这些孩子读不起书感到痛心,就非常认真地教他们读书,这些孩子也被我的认真劲所感动,读书很刻苦。赶上‘教育回潮’的时候,因为我教的学生成绩好,还被评上了林县的模范教师。我的工作得到了肯定,我心里也很高兴,感觉就是苦点、累点也值得。这些孩子现在都长大了,许多还跟我保持着通信联系。他们有一个考上了大学,有一个考上了中专,都是破天荒的事。”
唐英莉说到这里,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去卫生间一下。”文秀马上开门指给她说:“大姐,出门往左,没几步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