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后世时间,已是下午三四点钟。
中午时阳光的温热,早被寒风吞噬,日头渐将西下,远近目光所及,黑黝黝的平原沉默无声。
本该深冬萧瑟清寂的野外,却方圆数里的战场上,敌我鼓声如雷,旌旗飒飒,令人心神动荡。
高延霸率本部精锐两千,逼近至张青特军由四千将士组成的前阵之前约四里处,稍停下来。
呼啸的北风,卷动他的红色将旗。
高延霸掂着铁鞭,望向四里外的张军前阵和更远处的张军后阵。
适才试图与骑兵合攻高曦阵的那千余张军前阵兵士,才回到阵中未久,正在重新加入阵地,组列阵型;远处的后阵里烟尘阵阵,隐约可见人影跑动,张军的后阵尚未集阵完毕。
望得片刻,他回头,又望了望身边和身后的本部将士。
将士们神色振奋,紧随於他,举着矛、盾,矛尖闪烁寒光,仿佛要将这冬日寒意一并刺透;绘着彩色虎头的大盾,在这肃杀而紧张的空气中,更显威猛,仿佛猛虎下山,气势逼人。
高曦部两千陌刀兵,击溃了冲阵的千余骑兵,迫使出阵的那千余张军前阵将士不得不撤回的威势,却是已将高延霸部两千将士的战斗激情,尽数激发出来。面前尽管是四千人的张军前阵,更多张军将士正在组列的后阵,并还有侧翼重在集结的张军近千骑兵,然无人畏惧!
“俺的旗!”高延霸长吸了一口气,以铁鞭指自己的红色将旗,大声令道,“就跟着俺!进战之后,都跟着俺的旗进斗。俺旗不退,谁他娘的敢给俺退半步,手刃之!”
军令迅速传遍了两千精锐。
“两翼各八百人,压住阵脚,四百精锐从俺凿阵!”高延霸下着命令,舒展了下身子,铁甲哗啦作响。他所说的“四百精锐”,是其营最为敢战的两团精卒,悉为重装步兵。
和高曦部的陌刀兵皆是从全军中精选出来的相同,这两团四百高延霸部的精卒,也是精选而出。比照战国时魏武卒的体能标准,人皆能负重甲,携兵器,带三日粮,半日而趋百里。只按身高来说,人俱六尺以上,也就是后世的计长单位,一米八以上,堪称赳赳壮夫。
两千将士训练有素,短短的片刻功夫,就依高延霸的军令,分成了左、中、右三部。
掌旗官名为唐商,身高与高延霸相仿,膂力出众,丈余高的将旗,他能够掣之奔跑。
高延霸临战前的最后一道将令,便是下给了他:“举好旗,跟着俺!”
左、右各八百人的将士,略微靠后。
高延霸率中路四百精卒,不等战鼓击响,就如离弦之箭,杀向了张军前阵!
……
短短三四里地,对高延霸和这四百壮汉来说,完全不在话下。
转眼便冲进到了张军前阵弓弩手的射程之内!
箭如雨下,却靠着重甲,高延霸等几无损伤,奔速不减,——在张军前阵兵士的眼中,他们这四百来人直如黑色凶潮,箭雨落入潮中,如雨滴掉入湍急的大河之中,半点涟漪也未掀起。
张军的前阵,列得较为紧密,宽不到一里,长约一里多点,前后共列了四层。
最前一层的兵士是盾牌手。
明明率先冲阵的高延霸部将士只有四百来人,可这四百来人俱皆重甲,奔跑起来,却颇有地动山摇之势,加上是冒着箭雨奔进,他们所持兵器又不是矛,是专门用来近战的铁锏、铁鞭、斧头、横刀等物,给人的感官就更震慑,乃至接战未起,此前排盾牌手中,胆小者已然股栗。
高延霸冲在最前,——张阵前排的盾牌手分明看到,他的甲上横七竖八地插着好几根的箭矢,而他丈余高的红色将旗在唐商的高举下,鲜艳招展,衬在他的背后,愈给他增添了几分威风。
“稳住!稳住!”负责第一排盾牌手的军将不断大喝。
……
高延霸已冲到了张军前阵的前边!
盾牌手之前,还有辎重车列成的障碍。
高延霸虽负重甲,身轻如燕,轻松地跳上辎车,举鞭就往下打!
……
“矛刺、矛刺!”负责盾牌手后边,第二排长矛手的军将急忙下令。
……
四五支丈余长的长矛,越过盾阵,冲着高延霸奋力刺来。
高延霸挥鞭横扫,将这几支长矛打歪,双鞭顺势左右开弓,“咔嚓”两声,砸碎了两面盾牌!
张军阵中响起惊呼:“是高老公!”
却高延霸与敌交战时,喜欢自称“你家高老公”,名声已是在外。张青特的部曲们,虽没参与窦建德、李善道联兵歼灭薛世雄部此战,但高延霸的骁悍,他们皆有听过。
高延霸哈哈大笑,瓮声叫道:“不错,正是你家高老公!”不待长矛再刺将来,自辎车跳下,趁着被他砸碎的那两面盾牌,露出来的窄小通道,杀入进了张青特军的前阵!
战鼓声,在他后边两翼响起,——是左右两部中的鼓手,在这个时候才终於击响了战鼓。
紧从高延霸的四百精卒,争先恐后地上到辎车,迎对刺来的支支长矛,有的将之打开,有那悍勇的,竟是借助重甲,压根不理,鞭打、锏打,一如高延霸,相继将挡路的盾牌击碎!盾牌方碎,斧头、横刀接着便砍,张阵第一排的盾牌手顿时惨叫连连,血溅肉飞。
……
数里外,张青特后阵。
望楼上。
张青特攥着扶手的手,都攥得发白了,仗他打过不少了,眼前的这幅激战场景,他却初见!
仅仅四百来人,此刻像一根铁锥,扎进了他的前阵!
他的前阵在这根铁锥前,恍如纸扎的也似,一触即溃。张青特心中涌起一股寒意,骇然地望着这支铁锥般的队伍势如破竹,而他前阵的盾牌手、长矛手,挡者纷溃,眼见着前阵将乱。
“将军!须当速调兵马往援!末将敢请进战。”石瓒请战说道。
高延霸部两千人,现才上了四百人,左右两部还有千余人未进,不往援,肯定是不成的了。
张青特咬牙说道:“拨你五十甲骑,中军五百甲士,速往援斗!”
五十甲骑、五百甲士,是张青特部合计石瓒部的大部分头等精锐了。
……
高延霸一马当先,撞进张阵第二排的长矛阵时,张阵第一排的盾阵,已被他和他的这四百精锐撕开了大大小小数个口子,或宽丈余,或宽一两长。
为便於两翼的那千余兵士跟着突进,四百精锐中的一些,没有着急前斗,而是合力将置在阵外的辎车等先给移开。——这些操作,是日常演习中早已熟悉的,不需高延霸再下令。
唐商抱住大旗,空出一手,擦掉飞到他眼角的血污,扭脸往后看了眼,第一时间提醒兀自欲前酣斗,杀得痛快的高延霸,叫道:“将军!盾阵已破,辎车已被搬开!”
“入他娘!好久不曾这般活动筋骨了。”高延霸不是莽撞之将,收住了前冲的势头,亦回头望了一眼,见果是辎车已被移开多半,便即令道,“飙旗,令左右两部进斗!”
丈余高的写着“解烦右营高”的红色将旗,朝着左右两面各摇动了两下。
后方,左右两部的鼓声大作,分各八百人的两部将士,呐喊着,冲杀向了张军前阵。
已经没有箭雨阻止他们的前进。
两部将士,如同两股激流,又如两支铁钳,一左、一右,将张军前阵涌夹在了其间。——张军前阵,从数里后张青特的视角看之,好像是变成了被夹紧的核桃,裂纹在全阵蔓延。
……
“石将军、石将军!”前阵若破,后阵的阵地尚未组建牢固,高延霸等趁势前攻的话,今天就是全军覆没的局面!大冷的天,张青特满头汗水,心跳如擂,甚至都有点不敢再去看他的前阵,视线紧紧落在从望楼左前之后阵边侧驰出的石瓒和他所率的甲骑五十、甲士五百!
……
早无飞鸟过空,亦无狐兔窜行。
偌大的原野上,只闻敌我的鼓声、杀声,刀光斧影,尘土漫扬,血流成河。
在高延霸左、中、右三部尽皆投入战场,丈余高的红色将旗所向无前,身先士卒的高延霸挥舞双鞭,率引重甲精兵,继续进斗,已将突入到张军前阵第三层的矛阵之际,石瓒引众杀到!
石瓒一马当先,五十甲骑仿如铁猛兽,卷带着烟尘驰至,五百重甲步卒紧随其后。
在驰援的路上,石瓒已经观察清楚了高延霸三部的情况。
其右翼八百人,与高延霸中部四百人,还没有会合,此是他观察到的情况之一;其右翼八百人,有的进展得快,有的进展得慢,队与队之间,出现了断裂的缝隙,此是情况之二。
石瓒长槊前指,指着高延霸右部靠后,出现的一处队与队间的缝隙,驰行中喝令说道:“杀!”
他也是甲骑,与另外那五十甲骑须臾间奔到了这处缝隙,分作两股,一股向左,也就是向北,进击后边的那队高延霸部兵士;一股转折向右,也就是向南,由后进击前边那队高部兵士。
这两队高眼部兵士都是轻步兵,未有披甲。
便是轻骑来斗,他们也难是对手,况乎冲击他们的是甲骑?
石瓒长槊或打或刺,仗着马快甲厚,将北边的这队高延霸兵士,两个冲锋,杀了个落花流水;他顾目望之,进击南边这队高部兵士的甲骑亦进战顺利,将这队高部兵士也杀散了。
地上留下了十余具两队高部兵士的尸体。
只被马槊刺死的还好,有被甲骑战马践踏到的,尸骸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
“将军!右翼。”合格的掌旗官,不仅要力大,还要能眼观六路,唐商就是个合格的掌旗官,他及时发现了右翼受到石瓒等甲骑、甲士冲击的情形,赶紧又一次地提醒高延霸。
高延霸顾望向右翼,望见了被打出的缺口。
他不惊反喜,叫道:“入他娘,是石瓒这贼厮!”联兵歼灭薛世雄这一仗时,石瓒有参与,高延霸识得他的将旗,且知石瓒是窦建德帐下的勇将,喜色满面,叫道,“给老子送功劳来了!”
他反手将双鞭插回腰间,跃上亲兵牵来的战马,令道:“取我马槊来!”
丈八长槊,入手冰凉。
长槊在手,他又令唐商道:“留在这里,旗半步能退,且待俺杀了石瓒,再还来进斗。”
因此战是步战陷阵,故而高延霸等带的战马不多,只四五匹。
就三四个会使槊的亲兵,也上了马,便从着他,杀向右翼。
高延霸身高力沉,槊在他手中,比个矮的好使,马往右边驰骋到处,当面的张军前阵将士,没人是一合之将,一里来地的远近,呼吸即至。大声喝令着右翼的本部将士躲开,高延霸绕过其余张军甲骑,夹马直冲石瓒,精神抖擞,耍了个花活,槊尖卖力地抖出两朵槊花,他大喝叫道:“贼厮鸟,还识得你家高老公否?刚才练成的大槊,正用你来做头功!看槊!”
本该刺向石瓒咽喉的槊,被石瓒侧身避过。
这槊,高延霸确如他自所言,是先后跟着萧裕、薛万彻等,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才算新近学成的,——也只是学成,远不到学精,对手如只是寻常敌人,倒尚足用,碰上石瓒,却也勇将,就有些技不如人矣。一槊刺出,被石瓒避开,已然招势用老!
再收槊时,慢了三分,石瓒回正身形,手中槊趁机横扫。
高延霸闪躲不及,被他一槊扫在腰上。亏得甲精,皮糙肉厚,这才只吃了下疼,没甚大碍。槊长一丈八,两马交错,没法再用。高延霸大怒,索性丢下了槊,重将铁鞭抽出,兴冲冲的要长槊显威,反挨一槊,羞恼成怒,大骂叫道:“给你体面,你不识!吃你家老公铁鞭两根!”
右鞭荡起石瓒长槊,左鞭猛力砸向石瓒肩甲。
铁鞭犹未砸到,一支冷箭奔他面门射来,却是那五十甲骑中有人施放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