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审局之道
杨杰笑道:“也好。这盘棋,是我日前,与你二叔父焦炳下的,还没有完局呢!我们也去下几局?”
修文乐此不彼,早就盯住棋盘许久,想要玩上几局。
修文近得床塌,见那棋盘上黑多白少,黑聚白散,布局精妙,忙问道:“爷爷,你先前下的,是那色棋子?”
杨杰道:“你二叔父,让我几着。我自然下的是白棋。俗话说‘先下手为强’,我虽是先下,却还是让黑棋胜了。”
杨杰自知,自己棋艺不及焦炳,毫不隐讳,坦诚言明。
修文目下微思,灵机一动道:“爷爷,你还没有输啊!如若继续下,等一下,你就要赢了!”
杨杰心想:“这孩子绝顶聪明,却只想令我开心!我棋盘上的白子,不及黑棋半数,早多为对手吃了,这种情形,又如何能赢呢?就算焦炳他闭眼乱下,我也是输定了。但他有如此孝心,也便孺子可教了!”
想罢,杨杰微微笑道:“罢了,罢了。这一棋,我是输了。来,我俩重下一盘!”
说着便从棋盘上,取子入碗。
哪知修文拦手道:“爷爷,白棋真的能赢。不信,我们打一个赌,怎么样?”
杨杰见他神情期盼,竟也略有兴致。听他说要打赌,不禁好奇,而又好笑,微微说笑道:“打赌?你准备,怎么打赌?”
修文一摸自己胸口,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册薄本来。
连忙说道:“这是我爹爹传我的剑法。杨爷爷,我现在来下白棋,如果我要是赢了的话,你就教我书中的剑法,怎么样?”
杨杰不禁动容,只觉微微出奇。
他一生之中,曾与这大宋国的天下名家名士,也不知打过多少赌,向来胜多负少。甚至连像苏轼、米芾这样的大人物,也都对他佩服三分。可是要说,与这么大的一个小孩打起赌来比赛,却是从未有过之举。
杨杰心道:“原来,他打的就是这个赌啊!是想让我教他剑术。他将来定是文武全才。习武,也当是必然之举。”
他微思片刻后,缓缓说道:“修文啊,打赌也成。但我要先说明了,剑法这东西,我在年轻的时候,只学过几个月,可算一点也不精通。你家的剑法,是江湖绝学。杨爷爷未必能教得会你。但如果你真想学的话,我也就尝试一下吧!”
杨杰说的这话,并非什么谦虚言语,而是实事求是。他虽然是少年登科,名闻天下,但他是文官出身,于舞枪弄剑之术,实不精通。
他年轻时,游历天下,也曾在外,学得一些基本的御剑防身之术。
但待到他入朝为官之时,高官厚禄,国朝盛名,可谓兵前卒后,守卫戒备,哪里再需要他亲自防卫,更不必说什么要仗剑沙场了。
修文平日,最想学的,便是剑法。他当然记得,早先父亲独孤天云传给他的家传剑谱。
他之前听随性大和尚说,杨杰本事甚多,便想要他也来传授自己剑法。
眼下就说出了打赌提意:一来见棋技痒,二来学武心切。
他心明口快,脱口便问。
修文听杨杰说,只会些基本的御剑之术,不禁有些惘然若失。
却只见杨杰开颜笑道:“好孩子,你也不必难过。我不会剑术,难道别人也不会吗?你若真的想学,爷爷以后,帮你找几位剑术名师,教授你如何?”
修文拍手道:“好啊,好啊!杨爷爷,你说的剑术名师,他在哪里呢?”
杨杰笑道:“当然不在此地了,也不是现在这个时候。你与我们一起学习,过几年后,爷爷必定带你去向名师学剑,你说怎么样?”
修文失望道:“那好吧!我听爷爷的话就是!”
杨杰摸摸他头,转了话题,振奋笑道:“来,来。你刚才不是说,打赌白棋能赢吗?来,我们就下下看!”
修文转愁为乐,道:“好啊!”盘了双腿,正坐于棋盘前。手中取出一枚白子,道:“爷爷,现在轮谁先下?”
杨杰道:“白子先下,你先!”修文微思,一子落定,所落之处,竟远非杨杰所想。
这床榻之上的这盘残棋,是日前无为子杨杰与焦蹈的对局。
当时,他二人奋力弈杀,杨杰平日棋艺本不及焦炳,待到后来,一连为焦炳吃去了半数棋子。杨杰心有不甘,而想要解救,直是举棋思索不定,约有小半个时辰,仍未想出解救之法,故而留下了现在床榻上的这盘残局。
眼下独孤修文的这一落子,完全出乎杨杰的预料,竟是落在棋盘右端的空白处,赫然成了以一挡百之势。
杨杰见他落棋平稳,微笑道:“像你这样下,你这边的这些棋子,可还都是死啊?我给你悔一步棋的机会,你再多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独孤修文淡淡一笑,道:“不悔了。就这么下。那些棋子,死了就算了。我必须重新布局,才有取胜的可能。”
“重新布局?”杨杰猛地一惊,他心中忽然开朗,心下中暗忖:“确实是要重新布局才行!我当时下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重新布局呢?啊!我一直只想着,如何去解救,却没想过,要重新布局,另辟蹊径。我是步入了死胡同越陷越深,竟致不能自拔。还是修文这招弃子布局,才是妙招!”
想明此节,他郑重说道:“好吧,那就这样下吧!”一枚棋子也落定。
修文续下,两人各对数十枚棋子,只见阵势初显。但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杨杰本先预料的白棋,竟然多数存活,而且用于布局。
杨杰见他果真起死回生,问道:“这种棋法,是谁教你下的?”
修文道:“没人教,我是看书学会的。书上说,这叫‘审局’。”
杨杰一边下边问道:“是哪一本书?”
修文也落棋一枚,道:“是张拟先生撰的《棋经十三篇》。”
杨杰笑道:“原来是《棋经十三篇》,那实也难怪!我曾听说过,有这么一本有关对弈的书,却从没见识过。现在为你所见,这真是造化。呃……你是否看错了呢?我曾听说,那本书是一个叫张靖的人撰的,而不是你所说的什么张拟啊?”
修文奇道:“不会吧?那本书上,确实写的就是‘皇佑中学士张拟撰’唉!爷爷,要不要我背给你听听?”
杨杰奇道:“你会背吗?”
修文罢棋道:“是啊。就跟背《论语》一样,而且这一篇,我背得更熟些。”当下便要试背与杨杰听。
杨杰止道:“你父母能教你多少书?你又会背多少?”
修文默默道:“爹娘也没教多少。但我看过的书,基本全部会背。”
他微微搔首,想想又续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三百零五卷,正好是《诗经》的篇数。”
杨杰瞠目结舌,心道:“他果真是天纵奇才,居然能背诵三百多卷书!昔年杜甫说‘读书破万卷’,难道他可以‘记书破万卷’?”
想到这里,杨无为又问道:“你这招弃子布局的棋法,叫做什么名字?”
修文眼眉微锁,道:“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啊!我只记得,书上说,‘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像刚才这种情况,白棋势弱,我避让开来,算是‘不下之下’。”
杨杰听罢,微捻胡须笑道:“哈哈,我不仅得了一个学生徒弟,还得了一个活生生藏书馆。修文啊,现在有一件事,你若是去做了,你焦炳伯伯,一定欢喜不胜!”
修文举棋道:“是什么事呢?”
杨杰道:“你炳伯父,精研棋艺兵法。你若是将那《棋经十三篇》默写出来,给他来看,他一定乐不开支了!”
修文笑道:“这不难啊!我这就默写去!”说话间便欲起身。
杨杰示意道:“先不慌着。下完这局再说。”当即一子落定,围死了修文的两颗白棋。
修文见了,道:“杨爷爷,你耍赖,你是故意和我说话,这算是偷吃,这不算!”
杨杰满脸笑容,道:“这哪是偷吃呢?这是技术才对。当年,我也是这样,吃过苏大胡子三颗棋子。连他都无话可说。”
修文问道:“苏大胡子?谁是苏大胡子?”他一面与其对弈,一面忍不住问话。
杨杰道:“连他都不知道?”随即一拍脑袋,道:“噢!苏大胡子,就是苏轼苏东坡。你听说过吧?”
修文直点头道:“当然!我娘教过他的诗《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忽转口激动地问道:“我娘说他,是大才子、大词人,当的大官。杨爷爷,你认识他?”
随即他复轻落一枚棋子。
杨杰道:“我和他,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自然认识他。年轻的时候,大家一起,游山玩水,当真逍遥自在。可惜,可惜现在,却是物是人非,连大胡子他,也过世了!”
他年轻时,便与苏轼交往甚密,可谓朋友知己。眼下修文问起苏轼的情况来,想起斯人已逝,物境变迁,不禁言语凄然起来。
修文见他有些伤心,道:“爷爷,你想念他了,是不是?他一定是你很好的朋友吧。他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
杨杰惊奇道:“你怎么这么说?”
修文道:“他的文章,写得那么好,一定是个好人!杨爷爷是好人,他又是你的朋友,那他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
杨杰微笑道:“苏轼是好人不假。但像你这样分析,却不尽对了。好人的朋友,未必都是好人。坏人的朋友,也未必尽是坏人。就像关老爷,忠义无双,你知道吧?他就有一个朋友,叫做曹操,可这个人呢,历来都说是个大奸臣。也就是说,好人的朋友中,也有坏人。”
修文道:“那杨爷爷,我要如何,才能分辨好人与坏人呢?”
杨杰道:“如何分辨好人坏人,却是件难事。天下之事,好坏并无绝对,又如何能够一刀两断,好坏两边分呢?!”
“有时候,好人也会做坏事;有时候,坏人也会做好事。凡有一切,皆是因缘。人的一生,自始而终,就是在寻觅这个。我虽说曹操是个奸臣,但他是忠是奸,天下谁人又能评判呢?待你长大成人之后,你自然要自己去分辨是非,明析曲折。”
正说话间,修文落下了一子,杨杰大迥,笑道:“修文,你使坏了!”
修文笑道:“爷爷,这叫做‘以其之道,还治其身’。你刚才偷吃我两颗子,我现在偷你十颗。呵呵,不坏,不坏。”
说着,便去拿盘取子,黑子少了一大片。
取子未毕,只听身后,一声喝彩声:“好。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果然是高,果然是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