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的大战并未完全落幕。岛上将士们还在麻漠、契雪等将领带领下,正在紧张的清点、治伤、安埋、押俘、审俘……
王九却步履蹒跚,带着张因嘴角溢血而苍白、木然的脸,也带着颗破碎的心!在亲兵的跟护下,似漫无目的、行尸走肉般在信马由缰。
不过,早有飞骑将阿朱接来,在半道上拉住王九的马头:“走,九哥!我回来几天,也同你分别两年了!你还没好好陪陪我。”
“这几天,九哥你哪都不许去!就在我的小院,好好陪着阿朱。”
清雅的小院中,就简简单单四间屋:厨房餐厅一间,卧室书房共一间,两名婢女兼助手一间,茅房浴室一间为二。
阿朱喜欢简单……
繁华看尽、起落无常之人,也迟早会习惯简单。
郎中早在等待。
强撑入房后,王九再度溢出口强咽了好久的黑血!昏厥前,他只听岛上最好的郎中说道:“将军是伤情!体伤本来不重,现在难说了……”
王九很快被郎中、亲兵、阿朱共同缷甲、脱衣、擦身、检视外伤,甲胄上再次取出近十斤箭头!好在双层甲胄下,即使入肉也不深。
却比任何一次受伤都虚弱无比……
处理完外伤后,郎中还得去医治其他伤兵,亲兵更是退到了院门与院外,连婢女也自觉退出,唯剩阿朱珠泪连连在细心照顾。
泪眼朦胧中,阿朱看着这个她深爱的男人,这个多灾多难的将军!心痛并不比王九好多少。
药炉里翻滚的苦腥味,与窗外甲胄衣衫…飘来的焦糊血气!混杂后格外难闻,但阿朱恍如未觉,如同习惯了最刺鼻的乱世。
都知道王九有变态的身体,更有惊人的恢复能力!但此次这点小伤,他却足足昏迷两天两夜。阿朱也一直在床前守了两天两夜……
醒来后,没人提及马媛!就如两年前没人提及范冰晶一样!
王九是将军,更是长兴岛二十多万人的统帅,并非十九岁的年轻男孩!他需要自我治愈……
\"将军!此战折损亲卫三百六十七人,常备军死伤两千一百一十八人,民兵死伤七千五百三十五人。\"
参将契雪立在屏风外,声线如铁!\"倭寇五千、建奴一万、边军精锐一万,仅未上岸的千多人逃走一半,余皆或死或伤或俘。
登莱水师战船被击沉三十七艘,重伤八十八艘——\"他顿了顿,\"按将军吩咐,穷寇莫追。\"
王九闭目无言。
放归残舰除了穷寇莫追!更是给南北党贵人的羞辱:那些挂着破帆的船队…颠簸过胶州湾时,岸上百姓会看到船舷焦黑的模样。这是比檄文更锋利的舆论战刀。
“此次大捷…”
“不!那些畜生!十条、百条、千条狗命,也抵不过…”
打断契雪汇报的王九无以为继。将不因怒而事!是他自己经常对契雪等人的提点。
“用长兴岛近万性命,换来倭寇、建奴、边军精锐两万多的伤亡。这不是大捷,是刮骨疗毒。”
王九一顿后:“你伤得不要紧吧?伤员都尽力救治了吧?烈士家属还好吧?遗骨…”
“我没事,救治、收敛、安埋、抚恤都严格遵守既定程序,发动全部力量快速进行中,现已基本到位。”
“马媛将军…她是我妻…我要…我要亲自…送她…送她…咳…”王九陡然又咳出口血痰。
“不合适!九哥!”契雪与阿朱异口同声。
契雪亢声:“将军身系万千之重!你一直这样教导我。”
“马媛姐地下有知,绝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忍常人不能忍!负常人不能负!行常人不能行!九哥才是姐妹们心中的英雄,才值得我们珍逾生命!才有望报仇雪恨。”
阿朱边说边轻捶着王九的背:“马老夫人就怕你要送马媛,昨日已然让马媛姐姐入土为安。”
“不送她…没送送她…我…我或许从此无心!我要…”
“九哥!”契雪与阿朱再次异口同声打断。
“王九!”门外却闯进一人,麻漠直接转移话题:“王九,我跟你说!以前,你只知我是你老上司!后来,你应已知道!我还是你亲戚。”
“三个很不安分的郡主,你要也得要,不愿收也必须收下!所以在此之前,你得将阿朱和东拉丽册为平妻!这是将士们请愿的血书。”
“…马…芝吧…”
“阿朱与东拉丽按时间最早,按贡献最大…”
“马媛的姐姐!马帅的女儿!这个理由还不够?!咳咳咳…”
“可是…”
“重来!”
王九抓起案头海图,墨迹突然在马媛…最后标注的粮道上晕开。他想起那夜,马媛用朱砂在他掌心画航线:\"若妾身哪天战死,将军要找个能打算盘的女人疼。\"
王九转头看向范朱,轻拍着她的玉掌:“这些年委屈你了!你知道,我一直想将你当亲妹妹…”
“我知道…”
“以后…可能…我的心已死…”
“我知道…”
……
八月二十一日。
咸湿海风…卷着硝烟余烬灌进议事厅,八千万两借据随意铺在案上。王九用马媛的铁算盘拨弄着盐引,算珠碰撞声里藏着杀机。
\"登州盐场的灶户逃了六成,都藏在咱们的捕鲸船里。\"蕲射展开密报,这个已历百战的戚家军后人,管着岛上最要命的情报网!
\"他们五千万两现银,本就存在皮岛银行!而我们花出去的只有部分沐恩币。南党钱庄熔了祖宅的金梁,也凑不齐今年盐税。\"
“还是要不了他们的命!朝廷本就是他们家,今年他们会交宝钞。”王九揉揉眉心,记起有个词叫挤兑。
窗外突然传来号角。三艘悬挂鲁王旗的福船逼近港口,船头却堆着贴南党封条的檀木箱。
王九眯眼望着…桅杆上那道新鲜剑痕——这是朱蕴宁说过的\"双面锁\",鲁王府与南党勾结的铁证。
\"放他们进港。\"王九冷笑,\"把去年沉在胶州湾的佛郎机炮捞起,用南党的檀木箱送回登州。\"他要让南北党贵人…自己打碎牙咽下这口血痰。
当夜,港口的火光映红半边天。二十箱贴着\"长兴岛贡银\"的佛郎机炮…被送上福船,底层却藏着三百份马媛整理的盐工名册。
等这些船驶进长江,名册会顺着漕运、也顺着两年来建立的地下网络…散入江南——南北党最怕的从不是刀剑,握紧锄头的三十万灶户…却是其最怕之一。
正午,王九对着沙盘冷笑。南北党送来的\"和解书\"就摊在案头,措辞谦卑得像是佃户求地主减租——若忽略文末那句\"八千万两官银贷契宜速偿,最低!得先偿还五千万两现银\"。
\"他们怕了。\"阿朱指尖划过…黄海沿岸的盐场分布图,\"自从九哥把盐工月钱涨到五钱银子,两淮盐商手里三十万灶户…已逃散一成。\"
她突然嗤笑!\"听说南党钱庄…昨夜熔了七箱金佛充库,就为补盐税窟窿。\"
“不!朝廷就是这伙人家的!盐税?要么拖欠、要么宝钞!”
王九摩挲着…登州水师布防图的残片。这是今晨朱洁如侍女…用肚兜夹层送来,图上新增的二十处暗礁标记,是南党又想给长兴岛设局。
他忽然将图掷入火盆:\"传令各船:凡遇悬挂'赈灾'旗的福船,不必查验!要么人船并俘,要么直接击沉。\"
火舌吞没丝绸的瞬间,海上传来急促钟声。亲卫疾报: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单桅快船…已突破雾障。
……
王九却先见了老熟人范文种——在将军府正堂。
范文种规规矩矩在堂下作揖:“大金使臣范文种,见过王将军!”
却被典波从后在膝弯一脚,又在背上一脚,下跪带磕头一气呵成:“狗汉奸!建奴就建奴!狗汉奸就狗汉奸!还大金使臣?我呸!”
“两邦相交,不辱…”
“找打!”
“住手!”王九不得不喝止…典波又抬起的大脚。
“范先生请起,先生别来无恙?”王九顿了下:“今日只谈古论今,不论邦交,因为建奴还不配!”
“将军此言差矣!我大金强域千里、带甲数十万、黎庶…”
“范先生还知有黎庶?”叶深在一旁打断——他不知范文种已暗投己方。
老奴残暴嗜杀,经常屠村、屠镇、屠城!范文种回避这话题,无视叶深:“王将军!范某此来只为消除误会,将军可容范某说完否?”
王九虚抬手请。
“此次,我大金原有笔百万石粮的贸易!久候不至而催促对方时,误信谣言,以为粮船为长兴岛所阻,这才借兵予人、铸成大错。”
“汗廷对此深悔之痛之。为表诚意!大金允许长兴岛派人、或雇人于鞍山采铁矿石十万斛;另派人或雇人采辽东石炭百万斛;皆以下海前…百斛矿石换一斛米计价。”
“老奴打的好算盘!辽东那百无一用的铁矿石、石炭,能给他换来粮米不说!竟还要本将派人或雇人去挖矿、运输?这一挖一运,那还不得又帮他建奴赚不少。”
王九越说越冷!“这就是老奴认错道歉…所谓的诚意?”
范文种笑了:“将军欺范某不懂?谁不知长兴岛对铁矿石、石炭来者不拒!以十斛换一斛计价?”
叶深不待王九说话,怼回去:“我家将军仁义无双,悲悯天下矿工!但那是对大明的矿工…”
“这位是叶公子吧。其实,无论大明还是大金,挖矿、运矿之人,还不是我们同文同种的汉人?”
王九止住叶深:“长兴岛不缺矿!但本将想念宁完祖宁先生。”
“老奴出尔反尔、无耻偷袭我岛!害我痛失爱妻。长兴岛自王九以下…人人秣兵厉马!正待秋高马肥之时,好去辽东四千里海强打打猎。
因为,野兽能听懂的道理,能坚守的信义!只有枪炮、只有刀枪!”
建奴怕的就是这。
辽东自辽东半岛起,海岸线起码四千里!兵家有话:千里设防则万里无防!建奴却有四千里海强。
而长兴岛水陆皆强!且内部铁板一块,外面连情报都搞不到。毛文龙在镇江搞得建奴蛮痛?对长兴岛却只是小意思!一个不慎,长兴岛连辽阳都能端掉……
还有,从浑河之战,到上次的建奴南北两路偷袭!再到这次又损失一万!折在王九手中、或同王九大有关系的建奴精锐,已经超过三万!再这么搞下去?建奴离亡族灭种已不远……
范文种“大惊”,“愣了半天”才回神!跪下一个劲磕头:“若不能消除误会,范某身为使者便是死罪!请王将军救我!救我…”
“除了宁先生,如何能让将军消除误会?”
“请宁先生来岛上作客!是老奴展现诚意的前提。”
“再无他途?”
“别无二法!”
“若范某回去请来了宁先生?之后可否按前述铁矿石、石炭…”
“之后再说!”
“不谈好之后,范某无法帮将军…去请宁完祖上岛作客!”
倒也有道理!若白送宁完祖上岛给王九,让长兴岛广为宣传后,再当众千刀万剐!然后,长兴岛仍然无论如何都要报复?那还谈个屁!
“五十斛优质矿石送上岛!换一斛米。本将可承诺不去打猎。”
“可否现在立约?”
“不可!”
“好!王将军当众之言!就是最有保障的条约。”
“范先生何意?”
“大汗特别诚恳!早已让范某带宁完祖随行。”
尼玛!亏大发了!
不过,王九没空反悔,他得再演两场,向老上官熊廷弼致敬!那是同刘帅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