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1973年4月10日
香港 “陆工会”港澳办
程民康在办公室静静听着田之雄的汇报,看得出他对这个周比利十分感兴趣。
“我是凌晨三点十二分接到韩东明电话的,称周比利意志崩溃开始招供了。我立即赶到审讯现场,从韩东明的口头汇报及审讯笔录上看,他只是招认了他的历史和中情局情报人员的真实身份,对他与曹少武接触的情况、策反我方人员的情况以及他掌握的其他机密还没来得及说。我便立即中止对周比利的进一步询问,命人给他收拾干净,将他带到另一处安全屋好好休息安置。您手里那份笔录是韩东明审讯时的记录,以下我要汇报的内容,是我将周比利带到安全屋后对他进行单独询问的,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程民康不失时机地称赞了一句:“清泉啊,你做的非常正确!”
“我这么考虑,一是由于周比利身份敏感,在美、韩、越各国及港澳地区工作多年,肯定掌握许多不为人知的高度秘密,下面的人知道了反而不好;二是美国毕竟是我们的友邦,我们误捕了cIA人员,一旦消息扩散出去,我们将极为被动,反倒给其他方面以口实。”
“哈哈哈”。程民康瞟了他一眼,纵声大笑:“清泉啊,跟我就别打马虎眼了,你恐怕是另有所图吧。”
田之雄尴尬地咧了咧嘴:“知我者程先生也!”随即又正色答道:“我认为外交上有盟邦,秘密战线上没有盟友,今天的朋友有可能就是明天的对手!我们的责任就是清除任何针对我方的公开的或潜在的威胁。”
“说得好,说得好!”程民康击掌赞叹,“国府高层未必有你这番见地。”
“组座过奖了。”
虽然程民康已经升任特派员和“陆工会”在港澳的总负责人,田之雄还是沿用以前的称呼,这样显得亲热,并且有作为老部下的荣幸意味,让程民康很受用。
“先说说他与曹少武的接触情况。”
田之雄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缓了口气又说:“周比利与曹少武接触,源于他在偶然的场合认识了曹少武在中环警署里发展的一个线人,那个线人经不住他用美金收买,告诉了他曹少武的真实身份。他通过那个线人介绍,与曹少武总共见过四次面,后三次是单独会面的,时间是70年11月至71年4月之间,见面地点都是他约定的不起眼的路边小店和冰室。一开始,他只是说他是美国加州大学研究东亚事务的访问学者,来香港搜集研究资料,并吹捧曹少武对东亚形势见解很有见地,还花大价钱从曹少武手里买了一些公开资料。曹少武贪财,后来主动联系他给过一些并不涉密的材料,被他当场指出,曹少武很尴尬,就主动地跟他聊了一些涉密的话题。第三次见面,曹少武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反复追问,他否认自己是情报人员,只隐晦地提到曾经给中情局的项目做过课题研究。第四次见面是周比利主动约的,还带了个叫查尔斯的美国人去。查尔斯自称是周比利的学术助手,曾在中情局工作过,可以介绍曹少武为cIA工作,并保证为他提供经济资助和今后到美国定居。曹少武一开始不干,但查尔斯拿出了他与周比利见面时交换资料的照片,曹少武很烦躁,也有些畏惧,答应考虑考虑。再后来,曹少武就被我们抓了。周比利也莫名其妙曹少武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但cIA企图策反曹少武、渗透我情报局的事实确凿无疑。”
程民康冷笑道:“先是通共,同时又向美国人出卖情报,这个曹少武就是不折不扣的三面间谍,死有余辜!他的问题要写个专门的报告上报。”
田之雄心里明白,程民康无非是忌惮以死囚身份押在情报局秘密监狱的曹少武至今未处决,担心前面做的局被破,因此急于致其于死地。他当然乐见其成,现在要做的无非是给程民康再递几根钉子,让他把曹少武的棺材钉得更严实些。
“嗯,我明天就把报告交给您。”
程民康又问:“行动组的监视记录上提到,周比利今年上半年曾经有三个月左右时间失踪了,你问过吗?他做什么去了。”
“问了。他回美国了。说起来这个事颇有意味,还与岛内有关,我正要向您做重点汇报呢。”
“哦?”
“去年秋天,中山科学研究院选拔了一批学业优良的青年学生到美国几个名牌大学学习物理。美国中情局对这批人非常感兴趣,今年年初,专门抽调了一批懂中文的特工挨个秘密找他们谈话,威胁利诱。我问他谈话内容是什么,他答,主要是了解学生们的政治倾向,并以提供经济资助和绿卡为交换,待他们学成回台后向cIA定期提供岛内情况及科研进展。看来cIA很歹毒啊,在岛内布了一个长远的局,现在就对青年学子下手,待到今后这些青年回台慢慢成长为栋梁之后,危害之大可想而知。”
程民康猛地站起身,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突然转过身问了句:“清泉,你知道‘神斧专案’吗?”
“知道,情报局针对大陆核武器研究的破坏计划,可惜未成功,20名精心训练的特战队员全部蒙难。”
程民康先点点头,又摇摇头:“cIA此举不是招募间谍培植内线那么简单。你知道中山科学院是研究什么的吗?”
“不就是科研机构吗?”
“自从得知中共在秘密研制核武器之后,国府高层深受刺激,向美国求援,期望在美国帮助下,研究开发我们自己的核子武器,但遭到了美国的严词拒绝。上面就想出分步走的计划,先建民用核发电厂,掌握浓缩技术,同时成立了中山科学研究院,准备独立自主开发研制核武器及其他先进武器。这些赴美学子就是中山科学研究院选派学习核物理的人才。可以说,中山科学研究院不仅是我们最核心的机密之一,更寄托了我们生死存亡的终极命运!你觉得美国人所欲何为?”程民康一脸严峻的神色。
田之雄很是震惊:“这不就是美国人的‘神斧专案’吗!”
“你了解的这个情况非常及时,十分重要。你把相关内容整理一下,随我一同回总部,向上面做专题汇报。”
“马上就走吗?”
“越快越好。”
“那么,周比利如何处理?”
“你打算怎么办?”程民康反问道。
“我有一个大胆的计划,既然cIA不仁,也就别怪我们不义。他们企图策反曹少武,在我们的秘密部门内埋钉子,我们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嘛。审讯他时,我全程录了音,现在周比利有致命的把柄握在我们手里,说服他为我们工作不是什么难事。他在中情局工作了二十多年,位置敏感,将为我们创造难以想象的价值。退一万步说,就算日后被美国人发现,那也是他们不顾盟邦友谊在先,应该不敢公然披露。”
“你的意思是策反逆用周比利?”程民康皱着眉追问了一句。
“是,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不用可惜了。”
程民康沉默了许久才悠悠开了口:“你的这个想法很大胆,对党国的事业忠心可鉴。可是你这个想法绝不可行!你现在人在‘陆工会’,可还是用情报局的角度思考问题。”
“您是说对美工作不在我们的工作范畴吗?那完全可以转给其他情报部门发挥作用嘛。”田之雄争辩道。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这个计划报到上面去,很可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田之雄一时语塞。
“你知道孙立人案的真实原因吗?其实跟共方毫无关系。原因在于他跟美国人走得太近,又手握兵权,还擅自应美之邀访问美国檀香山基地与美方密谈,所以必须下台。我们猬集孤岛,必须背靠美国人这个大靠山,得到美国的经济和军事援助,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美国人支持我们是出于他们自己的国家利益,拿我们当棋子,牵制中共。对此,上峰心里始终有一杆秤,既要获得美援,又要坚持民族立场,还不能让美国人彻底掌控台湾。政治是大人物的游戏,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所能玩得起的。对外人而言,我们这些秘密情工人员任务神圣,工作神秘,可对于大人物而言,狗屁不是,一句话就能定生死。美国人对年轻学子尚且百般拉拢,对高层的大人物难道就不下苦功?你面对的是美国这个超级大国,是cIA这个庞然大物!你一份计划上去,很可能第二天早上就出现在cIA的案头。到时候,周比利没有策反成功,你自己却已经成了祭品。所以,制定计划不仅要考虑到战术层面,更要放在战略层面去考量。”
其实,田之雄心里未必真想实施策反周比利的计划,只是借此机会提出一个更激进的想法来表达自己对“党国”的忠心而已。听了程民康一番发自肺腑的话,他由衷对这种仰人鼻息受制于人的窘境感到悲哀。
“其实,我对你讲的关于cIA企图渗透中山科学研究院的事情更感兴趣,在中山科学研究院的现任人员中难保就没有美国人的内线啊。清泉啊,你还是情报局的人,现在的军衔是中校吧?我有种预感,这个情况报回台湾,你很快就会扛上两杠三星的肩章。”
“谢组座点拨,我明白了。”
主要问题谈完了,程民康心情很好,屋里的气氛也就轻松起来。本来是一个不起眼的调查,却查出惊天的结果,无意里中了头彩,顺便又把曹少武彻底置于死地,心情想不好都难。
“另外,我还有个考虑,就是这件事必须控制范围,严格保密。”田之雄谨慎地提醒。
“完全同意!哦,周比利知道我们的身份吗?”
“完全不知道,我严令不得有任何透露,细节上也很注意,但只怕从审讯手法上,周比利应该能判断出绑架他的是情报人员。”
“香港鱼龙混杂,情报机构多如牛毛,他打死也想不到是他们的盟友审的他。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简单。等他身体恢复一下,弄昏迷了,扔到他家楼下停车场去。再说,他若是理智的话,绝对不敢向cIA的上级汇报他曾遭人绑架并遭遇审讯的事,否则,cIA一定会把他弄回美国严加审查,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他失踪这么长时间,美国领事馆或者他的上司会没有察觉?”
“应该不会,领事馆的职务只不是他的掩护身份,他也不是驻站的特工,不必每天去领事馆或其他固定地点上班的。哦,他与上司的秘密联系方式在审讯笔录里有。他可以用任何一部普通电话拨通领事馆总机,先说我要订两桌明天下午的酒席,要能看见海景的房间;对方会回答,先生你打错电话了,我们这儿不是餐厅,随即把电话挂掉。过两分钟后,再把电话打过去,重复上面的话,并报出:FE1263h4c05,这是周比利的身份识别号码,等电话转接过去,再按,电话就会直接进入加密状态,与他的上司通话。”
“很好,我们手里握着他的把柄,就是掌握着主动权,随着形势发展,有朝一日想实施你的逆用计划也不是难事。还有一事,都有谁参加了审讯?”
“前期审讯的是韩东明和他组里的覃一凡,也就是笔录上的内容。后面是我单独审的,没有笔录,只有录音。”
“那就把韩东明和覃一凡都调回台湾吧,力求万无一失,不对外泄露只言片语。”
“是!”
周比利被灌了安眠药,醒来时发现在自己的车后座上,车子则停在自己住处的地下车库,仿佛这几天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田之雄推测的那样,这段痛苦经历永远只保存在他的记忆之中,对谁都没敢透露过。周比利又恢复了正常生活,只是从此变得异常敏感易怒,尤其在听到尖锐刺耳的声音时。
程民康和田之雄回总部汇报的一个月后,情报局下达了晋衔命令,提升罗清泉为上校军衔。同时“大陆工作会”对程民康和罗清泉颁授嘉奖命令,因“工作卓异”分别授予“二等云麾勋章”和“三等云麾勋章”。韩东明和覃一凡则因“工作勤勉,表现优异”奉调回台“。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但让田之雄意想不到的是,十几年以后,cIA的耕耘开花结果。1988年1月12日,中山科学研究院核能研究所副所长张宪义上校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动下叛逃美国,向美国提供了大量有关台秘密研制原子弹的资料、文件和图表,在国际上引起轩然大波。次日,程民康的顶头上司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美国人便带领国际原子能组织的专家团来台,将价值18.5亿美元的重水反应堆强行拆除,清点核燃料棒数量并全部运走。至此,中研院秘密发展核武器的计划彻底破产。
张宪义1969年赴美留学,获田纳西大学核工程博士学位,1976年入职中山科学研究院核能研究所。1984年晋升为上校副所长。在美期间被美国中情局招募。cIA给了张宪义非常优厚的待遇,在美国和欧洲的银行为他开设了户头,定期汇入数目可观的酬金,并将其妻女接到美国定居及保护。一直到退休,定居在美国爱达荷州的张宪义虽然不否认他被美国中情局发展为间谍的事实,仍坚持认为“只有背叛,才能拯救。”“假如让我重新再来,我仍然会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