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移出加护病房,能吃一点流食了。
谢雪萤给他带了一份鸡汤排骨肉小馄饨,把馄饨用勺子切碎,一点点喂给他。
“没想到你还挺勇猛的,我爸可把你当英雄了。”
“你也不遑多让,非洲食人族还得管你叫老大。”
李想伸手撩开了她的衬衫领子,看到吊带遮不住的皮肤密布深色痕迹,锁骨上尤其严重,有些细小的伤口仍带着血痂。
他的眼神凝滞了片刻,叹息一声。
“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谢雪萤鼻子一酸,颤抖着手系上一个扣子,拿来保温杯,倒一点在手背上试试温度,插上吸管递给他。
“现在不能吃太多,有什么想吃的跟我说,回家给你做。最近一段时间就在这里好好休养,我会照顾你的。”
李想眼神追着她。
“会后悔吗?如果你老老实实做个程序员,不必吃这么多苦。”
“会啊,毕竟鬼门关闯过一趟。”
谢雪萤脸色苍白地笑笑,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擦手。
“你也一样。”
李想忽是后悔,当时太相信陈梦古了,若早知道一定会留下保镖,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经过突击审讯,胡小年招认,他往山林里跑就是一个圈套。
而赵精诚的司机车某提供了另外三名同伙的名单,都是他通过赵精诚的地下赌场网络的打手。
北京的姜叔叔受到了处分,带队正在侦查赵精诚的地下赌场。
这三个人的信息已经发下去,各个高速路口,各个村镇都在排查。
“他们跑不掉的。”李想推推谢雪萤:“我这里有保镖照顾,接下来的官司就交给我。你该去干你的正事了。”
谢雪萤关闭病房门,转身出来,下楼,穿过大厅,去输液。
匆匆赶来的王炉石和她擦肩而过,想喊她,却忽然看见不远处两个护工小跑着过来,躲在柱子后头勾着手讲小话,看她的背影指指点点的,说到激动处,就地啐一口。
小凯建了个15人的群,命名为【躲得过初一躲不过(15)】。他要结婚了,在群里点兵点将选伴郎。一群人起哄让他发红包。
陈梦古一边回着工作群里的消息,一边抢了两百多块钱,正忙得手指如飞,突然”砰“地一声,门被踹开!
“呀,这不挺好的嘛,我还以为你高位截瘫了,还帮你联系了康复科的老同事呢。”
“不怕你笑话,我之前也吓个半死,还好没事。”陈梦古胡茬冒出来一小片,指指床头一堆零食:“你自己拿瓶水喝吧。”
王炉石没喝水,靠在床头柜边看着他,似笑非笑的。
陈梦古回完信息,一抬头,看见他笑容不善,背后一寒。
“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从石头到小凯,咱们一条老街长大的十几个朋友里,我算是跟你关系最好的。小凯结婚,到处都通知到了,唯独没叫我。我知道自己人品坏,登不得大雅之堂,人人都嫌弃我。你有资格,你多好啊。”
小凯早就订过婚了,实在不能再拖,上次KtV聚会也是单身派对的意思,没请王炉石,那当然是因为在场好几个兄弟都被他勾引过女朋友,害怕打起来。
陈梦古以为王炉石不开心了,拿一瓶水递给他。
“你跟苗苗姐好好处,人家有什么事你也上点心,以后改过了,也就没人说你了。至于婚礼,参加不参加也无所谓,叫咱们去就是干活的,你的手指金贵,到时候闹起来,万一把你碰坏了多可惜。”
王炉石举起水瓶,笑着欣赏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指,忽而偏了偏头,半眯着眼睛打量陈梦古,好像看着一个外星生物。
“我本来是有点生气,但看见你就释然了很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一瞬间,陈梦古明白了。
王炉石把水瓶放下,碰都不想碰。
“往死里折腾自己媳妇,你比我高贵,我确实干不出这种事来。而且人家也不是你媳妇,人家有男朋友。那么你来说说,一个被收养的女孩,长大成人后领着男朋友回家见养父养母。是好事吧?可是姐夫出了车祸,弟弟把姐姐这样那样,这算什么行为?姐姐被欺负了,一个字也不敢说,只能关上门自己认了。出去之后,你依然是光明伟大正义的代表,吾辈楷模。你多厉害啊,我可不如你啊。”
陈梦古怒不可遏,窜起来一把抓住王炉石的领口。
“你胡说什么?”
“息怒啊!我可没有这么狂野的想象力,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我说得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王炉石举起两手,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我可算是知道你的手段了,你可别折腾我啊,我不抗造!”
“谁说的?是谁说的?”陈梦古就要冲出去,然而背部猛地绷紧,他瞬间不能动了,痛苦地跌在床边。
“不是这样的!你相信我!”
“呵!”
王炉石慢条斯理地把衬衫领口扯扯平,蹲下来,看着陈梦古。
“如果将来没有一个朋友搭理你,你觉得寂寞了,还可以来找我,我不嫌弃。”
何苗来给陈梦古送饭,一路走过来感到气氛诡异,附近几个病房的病人和家属扎堆在门口聊天,与她目光对视,就都躲开。她走过去一段距离,再转头,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大家大眼瞪小眼。
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了,因为父亲出轨家暴,何家家具厂的新闻从来都是村里人的笑谈,她就是从小被这么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着长大的。小学时候,放学路上经常会被村里人拉住,问她爸又给她找了几个小妈。
可是,这里又不是家乡的小村,医院里能有什么事?
她心生疑惑,想了想觉得他们应该不是在议论自己。
那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想来想去没别的事了,肯定是谢雪萤的事让人知道了!
也是啊。
男人不管怎么样也就是个笑谈,女人有一点点瑕疵就是“罪证”。
她提着饭盒站住不动,看着那些人。
“笑什么呢?也跟我说说呗!”
突然,腰被人搂住!
她抖了一下,猛然回头,这才发现是王炉石。
见有男人过来,那些人退开了些,识相的关上了门,有那好事的,更觉得可乐了。
“别理他们。”王炉石提起她手上的饭盒,随手放在旁边塑料凳子上:“人家陈梦古早就饱饱的了,不用你管他。”
何苗心道不好,陈万方和胡玉凤也会来医院,如果被他们知道了……
应该赶紧找些谢雪萤商量对策。
她往前走了两步。
以为她要打架,好事者一哄而散,走廊的病房门啪啪啪地关上。
然而,手臂被拉住,修长柔韧的手指像一条蛇似的滑下,与她五指紧扣。
“陈梦古吃饱了,我还饿着呢。”
何苗脸一红。
“你……你别这样,还、还有事。”
“你累不累啊?”
累什么累?现在这关头,都躺倒了,我一个小年轻,不是正需要我的时候吗?我顾着我自己累,难道让叔叔阿姨照顾一群小辈?
王炉石看着她,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他摸摸何苗的耳垂,左边戴着一颗珍珠耳钉,右边却空了,丢哪儿去了?你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
何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段时间她虽然忙,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想过两个人的关系。我有空闲的时候能陪你开心,我有事情,你不想帮忙我不怪你,但我确实是不能陪你了。
“要不……就算了吧。”
王炉石立即放开手。
“不想要我了?”
何苗张了张嘴,可是喉咙被堵住,什么都没说出来。
王炉石精准捕捉了她的情绪,判定没问题,重新牵起她的手,转身而走。
“马上过生日,你自己都忘了吧?走吧,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何苗的生日是9月18日,她父亲作恶多端,偏偏有一颗爱国的心,每次都带着她去五环外听防空警报,就当过生日了。
要不是王炉石说起,她自己都忘了。
鬼使神差地,她也就跟着走,快走几步,挽住王炉石的手臂。
李想的病房是国际部VIp,单人套房,门口四个保镖把守。
他捧着一本法文小说《La porte étroite》,看得眉头深锁,门外一会儿有轮椅滚过的声音,一会儿又听到有双拐咚咚咚。
保镖进门,低声汇报。
“李警官在门口,说是路过,已经路过了第二次。我有请她进来,她说:奢侈品买不起,干脆看也别看。又说:让我当派出所所长可以,黑龙江省省长万万不敢当。”
保镖察言观色:“以她的速度,还没有离开太远,要不要……”
飞云还是坐在轮椅上进来的,被保镖抬着放在李想床边,双拐在身后推手上挂着,穿一件泰迪熊卫衣,像个鲜活的虎头蟹。
李想果断将书丢开,如脱下湿透的潜水衣一般畅快。招了招手,有保镖递来一个粉嫩花哨的礼品袋。
“你好,本家妹妹,这里是盲盒套装,给你拿着玩吧。”
袋子上是飞天小女警,印着着名台词:花花、泡泡和毛毛,献出了她们的一生,打击犯罪,还要对付邪恶的坏蛋!
“谢谢哥。”
“谢谢,哥哥。”李想更正。
飞云说不出来,嫌肉麻。
“谢谢李哥。”
“李哥”这称呼让李想感觉自己五十开外奔六十了,再干一年商务车司机,明年就退休。
飞云趴在床边开盲盒,总共四个,一拆一个准,还有一个隐藏款,是碧丝。
四个小人摆得整整齐齐的。
“怎么刚刚好一样一个?”
“盲盒只是叫做盲盒,装盲盒的人可是睁着眼睛装的。”
飞云摆弄着几个小娃娃,让她们手牵着手。
李想歪头看着她,惬意满足。
“我有一个弟弟,也是警察。”
飞云把几个小娃娃扭一扭,坐起来,面对着面围成一圈。
“是吗?也是派出所的吗?”
“是交警。”
“派出所民警眼中的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交警眼中的自己是马路天使,万众瞩目。互相看看,一个觉得对方就是站马路的,另一个觉得对方就是个打杂的。”
李想忽然有些鼻子发酸,视线越过一堆小玩偶去看她的腿,她穿着棉麻长裙和洞洞鞋,外表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该拆线了吧?”
飞云眼神一暗,烦恼不已,最近事情多,她急着回去,可就是回不去。原本是应该拆线的,她的伤口没长好,跟医生好说歹说,也只能约定了后天再来看看。
“大腿脂肪层厚,你又爱动,不那么容易好。”李想摸摸她樱桃小丸子的短发,把一缕头发挽到耳后。
“你有男朋友吗?”
飞云一下脸爆红。
她低了低头,赶紧澄清:“我知道你是姐姐的名义上的丈夫,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路过,看望一下。”
虽然说,陈梦古请她帮忙,她找过同学查谢雪萤的户籍,确定她是单身。既然谢雪萤是单身,那么李想和她的“婚姻”肯定是假的。但名义就是名义,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会传谣言的。
李想若有所思,哦,明白了,合着她刚刚说的那个“买不起的奢侈品”是我!那你是买不起,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小姑娘,我还以为你挺单纯的。”
飞云把头发从耳朵上重新抓下来,多少遮挡一些肉肉的脸颊,两根蜡笔小新的眉毛聚在一起:“原先,我以为你们也挺单纯的呢,青年俊杰,振兴家乡。哎哟,我写得那些宣传稿件吹牛吹大发了。”
李想一下哽住,对着她的眼睛,语气凉凉的。
“那么多糙老爷们是吃白饭的。都是警察,就你一个不怕死。”
“你可以说我鲁莽,可以说我不专业,不能说我傻!要我眼睁睁看着有人送命,我做不到!”
“真伟大啊。”
李想不发怒但也不说话,以他为中心向周遭释放寒潮。
飞云就像一颗没有来得及抱心的大白菜,被冻结原地。
“听说,你为了救一只猫,才出的车祸。猫在法律上只能算作是财产,为了三千块,丢掉三千万。你也是没有犹豫。”
李想深吸一口气,不敢吸太满,痛苦地按着胸口。
飞云鼓着嘴巴,想说些什么好听的话,眼下没有素材,想继续讲道理,又不能太欺负病号,嗷呜一声败走,告辞,我再也不来了。
“有车吗?”
“qq。”
“不许把这些摆车里。”
李想指指自己胸口。
飞云抱着一堆小玩偶,双手拢在腹部,点头行礼:“多谢您的提醒,我会注意行车安全。您好好养伤,祝您早日康复。再见。”
“明天还要来哦。”
飞云实在地点头:“明天不行,后天。”
李想眼底藏着笑意,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小模样,越看越熟悉。当然了,对付这种性格的人自己也是熟门熟路。
“就要你明天来。”
“啥事?”
“没事儿。”
飞云扶着轮椅后退:“就算不在单位,也还要做很多的文件,真的没时间。”
“否则我就举报你收受贿赂。”李想笑眯眯地:“这几个玩偶超过五千块钱了哦。”
飞云立即把东西捧起来。
李想一把按住,包着她的小手把盲盒玩偶推回她怀里。
“还给我也没用,你已经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