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晚上,一家人看春晚,小品曲艺鬼哭狼嚎的,也没什么兴趣,全都跑出去放烟花,爆竹声中一岁除。
晚上守岁,陈梦古靠在谢雪萤肩膀上,谢雪萤靠在姥姥肩膀上,姥姥靠在炕头火墙边。
火墙烧得滚烫,姥姥受不了热,推推谢雪萤。
“去去去库房拿几个冻梨冻柿子回来。”
谢雪萤本来不困,都怪炕头太热,睡眼惺忪下床,去帮舅妈包饺子。
舅妈早就包好了冻好了,也在仓房里放着。
“那什么,你跟梦古去,就在水缸里,进门贴右边,往前走三大步,盖着盖帘的那个就是。”
谢雪萤心说这有何难,我都多大的人了,进个仓房还要叫上弟弟吗?
结果她一打开仓房的门,赫然看见红光幽幽,仓房深处燃烧着一对白蜡烛,还有香炉以及灵牌,当场吓得呆滞。
“妈妈呀……”
小表弟凑过来。
“这是保家仙,你没见过吧?”
谢雪萤从善如流,让开位置。
您请。
小表弟拿了一盖帘冻饺子,对姐姐怕鬼神的举动颇为不屑。
“保家仙就是老祖先,有什么可怕的?今天见过面,以后就认识了。”
谢雪萤后背发毛,也不是所有的场合都要大大方方的。
她接过小表弟手里的饺子,拔腿就跑。
除夕夜吃韭菜鸡蛋馅的饺子,舅妈特地放了硬币,但她没说放了几个,故意让孩子们多吃。
小表弟本来想等饺子好了,端一碗饺子回自己房间吃,可是谢雪萤拉着他洗了脸,用祛疤药膏给他脸上烧伤的部位涂抹均匀,还把一整盒死贵的药膏都给他。
“姥爷从前做的獾子油都被我用光了,我给你买的这药祛疤也是很好的,贵在坚持,你年轻,一定没问题的。”
姐姐的手好软,胡小年瞬间飘飘然起来,但还装着稳重的模样,后槽牙紧紧咬着。
陈梦古抱着胸靠在前后屋中间的门框边,清清嗓子。
“宣布一个事啊,我跟我姐现在处对象呢,等她什么时候愿意,我俩就结婚。”
他说完,故意去看小表弟的表情。
小表弟愣了一下,没特别的反应,反倒是在灶台旁烧火的舅舅蹿了起来。
“你说啥?”
陈万方和胡玉凤凑过来。
“啊这个……”陈万方看看媳妇,赶紧装作接电话,转头进东屋。
胡玉凤一摊手:“就……就是这么回事啊。”
舅舅拉着谢雪萤,反复问她是不是真的。
谢雪萤点头:“是是是。”
陈梦古万分不解。
“舅舅,你不应该是跟我一伙的吗?所有人都质疑我,你为什么质疑我?之前我爸妈说过这事,你还发表意见了呢。”
虽然你当时说“谈恋爱就不能分手,分手了就不是一家人”的意见属于狗屁。
胡玉春就地啐一口:“谁他妈跟你一伙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秋带一冬,亲戚朋友都传遍了,你臭不要脸,外面找不着好的,欺负你姐!”
“啊这事……”谢雪萤觉得好丢人呐,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简直没法解释了。
“别听外人胡说,没那回事。”
“就算是护着你弟弟,你也不能这么不分是非黑白呀。”舅舅还想再说什么,舅妈胳膊肘压压他肩膀:“快添火,要不水烧不开。”
陈梦古一把拉着谢雪萤,从头比到脚。
“对呀,没错呀,我姐就是最好的呀。你要是不认可,那你就照这样的去给我找一个。”
舅妈拿漏勺推散锅里的饺子,笑骂一句。
“知道你嘴皮子利索,来年让你去接市长热线行了吧?赶紧去放桌子,再兑个酱油碟。”
陈梦古不服。
“外人说的话你们都相信,当事人我们俩亲自来辟谣,你们一个字也不听。”
陈梦古弯腰凑到舅舅耳边,小声嘀咕:“传闲话就是比正经话有意思哈,那我也说一条,当年村长家的女儿看上你,至今还念念不忘,有事没事就从小卖部门口路过一下……”
舅妈横眉竖眼,一拳头砸在舅舅肩膀上。
“你都快秃了,人家还能没忘了你呢?”
“她没忘了我,你打她呀,打我干啥?不是……小卖部开在村口,谁进村出村不得从我门前路过?难道我跟整个村的人搞破鞋?”
下一秒,舅舅提起柴火,从厨房一路追到前院,暴打外甥!
饺子煮的时间过长,结果是谁都没吃到硬币。
谢雪萤已经吃撑了,站起来,给剩的一盘半,二十多个饺子相面。
“我觉得这个肚子瘪进去一块的肯定是,因为放了硬币就不会包太多饺子馅。”
她夹起这个饺子。
陈梦古赶紧按住碗,他已经吃到八分饱了,碳水超标严重,外面零下三十八度,又没法出去跑步,不是等着胖死嘛。
小表弟则有点期待,眼巴巴地盯着姐姐的筷子,但他不敢表现得太明显,装作扭头看电视,余光盯着自己的碗。
谢雪萤直接把饺子塞进嘴里,发财硬币我一定要自己吃到。
结果是没有。
她又看上一个最小的,最小的饺子肯定是最后包的,馅不够了,面皮空出好大一块,沿着边缘捏成麦穗形状。
舅妈也跟着着急,偷摸跟姥姥对手势。
姥姥记不清了,她比了个“五”。
舅妈记得好像没那么多,比了个“三”。
但现在成绩是“零”。
这个最小的也不是。
谢雪萤已经吃不下了,但还不想放弃。
舅舅在旁撺掇她再吃俩,再吃两个饺子,就能腾出一个空盘子来。
陈万方拦了拦。
“行了行了别吃了,吃撑了半夜肚子疼,这儿可没医院啊。”
胡玉凤笑着摇头,以前煮饺子只放一个硬币,有一年谁都没吃到,被门口的笨笨吃着了。
陈万方又想起来他小时候家里饺子是包糖块,他搞创新,把不老林巧克力花生牛轧糖包了好几个。陈奶奶煮出一锅甜了巴索的饺子汤,老爷子发了整个春节档的脾气。
“最后一个。”谢雪萤说:“姥儿你给我指一个,你指哪个我吃哪个。”
姥姥说,我给你一把钢镚你就着饺子吃好不好?
但还是没敌过大孙女的请求,隔空念咒语:点将点兵,点到谁谁就是将军。
她手指一点,大家都笑起来。
那是一个两个面皮包成的饺子盒,是饺子馅用完了,用两张饺子皮在盆里最后刮过一遍,合在一起,边缘捏成花边,一个顶俩。
谢雪萤原地运气,隔着衣服把裤腰往下扯扯,被陈梦古拍了一下。
“你这么大姑娘了,像点样儿。”
谢雪萤不管那些,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个盒子上,可是筷子一夹就知道没戏,里边扁扁的,啥都没有。
哎呀吃吧,今年是吃不着了。
小表弟闷声不吭起来,推门去厨房,不多一会儿,端了少半碗饺子汤放在谢雪萤面前。
谢雪萤把饺子盒吃了,已经撑得坐不住,还喝饺子汤啊?
小表弟不吱声,还去看电视,好像这碗汤不是他盛的似的。
“你喝一口吧。”陈梦古把碗端起来,给谢雪萤:“原汤化原食。”
饺子汤乳白色,飘着韭菜碎末。
她突然闪过一丝灵感,端着碗晃了一下,碗底有什么东西摩擦发出微弱但清脆的声音。
她一下乐出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端着碗缓慢地喝,最后一口含在嘴里,把汤咽下,牙齿咬住一枚硬币!
她把硬币举在手里,如得胜的将军。
“我吃到了!我赢啦!”
“好好好”
“太好了太好了。”
“捡桌子吧。”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咱家没这么执着的人。”舅舅说:“小雪这脾气是随我姐夫。”
陈万方哈哈一笑:“你们老胡家的人咋没有脾气犟的?想当年家里穷成啥样,村长家的千金看上你,大队书记来说媒,你还宁死不从,惹得人家千金生气了,挠得你满脸开花。有没有这回事啊?”
舅舅被堵得哑口无言,赶紧溜走去刷碗。
一家人打了几圈麻将,舅舅虽然吵架吵不赢,但手气无敌好。陈万方眼看小舅子喜上眉梢,心说这把要输惨了,最后一把牌故意没拿稳,掉在地上,接着就打哈欠伸懒腰,又说喝多了脑袋疼,搅得大家都没兴致了,散了牌局。
陈梦古和陈万方睡东屋后房,谢雪萤胡玉凤和姥姥睡前房。舅舅还是不放心,大半夜跑去后房间摇醒陈万方,问俩小孩谈恋爱的事,到底是不是自愿的。
陈梦古一掀被子把自己盖住,而陈万方拿过胡玉春的手机给他扫码转账。
“该你的都给你了啊。”
“我又不是来要钱的。”
胡玉春一看到账信息,有五十块之多,拿人手软,也不好说什么了。
他走出房间,到厨房舀一瓢凉水喝了,到底还是忿忿不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啊?要是外甥女软弱一点,笨一点,再丑一点,自家内部消化也就是了。明明漂亮聪明学历高又能干,可以有很多很多的选择,难道就因为被强迫了就从一而终起来?
“爸,你是不是当小舅子特有快感?给我大姨夫当小舅子没当够,还要给我大哥当小舅子?”胡小年推开一条门缝。
“我大哥我大姐他俩是真的有感情才在一起的,他俩都说是,所有人都说是,你咋就一点也不信呢?”
“你要是姓谢的,你叫谢小年,你啥心情?”
胡小年趿拉着鞋出来,也喝一口凉水。
“那我就带我姐走,找个更好的!”
胡玉凤在屋里咳嗽一声。
“闹耗子呢?”
胡小年滋溜一下钻回自己房间。
舅舅还是没绕过这个弯,还是接受不了,碎碎念着“不叫个事、这不对”。
黑暗中,谢雪萤睁开了眼。
初一一大早,她接到了李想的电话,立刻马上收拾行装。
“李想要去北京,我去送送他。”
大初一就要走,这哪行啊?
陈万方扯着女儿回屋,劝她好歹吃过中午饭再走。
“你舅舅说啥你别在意,他就是个搅屎棍子,巴不得所有人征求他的同意,都来哄他,当弟弟的就是不懂事。我当年和你妈处对象的时候,他没少捣乱。”
谢雪萤嘴上说“不是这个事,是有别的事。”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她不想听自己那点糗事被翻来覆去地说。但爸爸说得在理,还是得做做面子功夫。
她扼腕一叹。
“李想你还不知道嘛,老李家全家就剩他一个。前段时间跟咱们家待着,他感受家庭温暖,还挺高兴的。现在大过年的,家家团圆,他怎么也得想到他自己家那几位,都埋在墓地里的,怎么也得去烧个纸,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再说,他毕竟是我领导,这段时间忙来忙去的,也照顾咱家,照顾梦古,孤零零地走了,不去送送,实在不像话。还有……”
“行行行行,你搁我这儿毕业答辩呢?”陈万方听得脑瓜子嗡嗡的,推着她就往门外走:“你走吧走吧,正事要紧,让你小弟开车。”
陈梦古竖着耳朵等待号令,立刻马上跳起来。
林肯车破开道路积雪,却没有直接驶向市区,从县里拐了个弯。
谢雪萤看到窗外有家炒货店开着门,下车去买了点东西,直接放在后座。
陈梦古闻到瓜子的香气,回手想抓一把。
谢雪萤拍他一下。
“不许在我车里吃东西!”
他们往山中去,一路小心翼翼开着,顺着河边走到了先前抓捕赵精诚的地方。
这几天下了几场雪,痕迹都不是很明显了。
陈梦古走下河堤,把新雪拂掉一片又一片,终于看见了腥红的颜色。
谢雪萤折了蒿草当扫把,小心翼翼将落雪扫开。
地面积雪上露出两个人形的坑,其中一个格外深,在头部的位置是笨笨中刀喷出的血,已经结成了小块的薄冰。
谢雪萤担忧地看向陈梦古。
陈梦古实在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他走开两步,伸开两手,直接往后倒去。
积雪被他压得更深了,他抬头看着天空。
今天的天空格外地蓝,一丝云彩也没有,太阳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眼泪顺着陈梦古的眼尾落下,渗进发丝里。
身旁积雪被踩得咯吱响,突然他感受到胳膊一重。
谢雪萤挨着他躺下,枕在他的胳膊上。
“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陈梦古无声一笑。
“大概是和你一样的心理,我要赢!”
“你赢了!”谢雪萤僵硬的手指摸索大衣口袋,扯出一根竹签子,拿起陈梦古的手,递到他手里。
“奖励你!”
是一根纸质包装的糖葫芦!
陈梦古撕开外皮,咬一口糖壳,转头就吻住了谢雪萤!
寒冬风雪中,唇齿交缠,融化了甜蜜。
陈梦古环住谢雪萤,心里翻涌着热浪,他真切地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曾经让他痛苦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有你的未来,真让人期待啊。
“我好爱你呀。”
谢雪萤额头撞撞他的下巴,也想说点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可是说不出口,只是轻声地说:“我知道。”
“对了,我想起来了!”
陈梦古突然起身,目光在空中搜寻,突然看向一株黄菠萝树。
“你看那边!聪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