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寅时三刻,宁王府书房弥漫着龙脑香。案头《大诰》翻开至\"藩王禁例\"篇,烛火将\"擅权者斩\"四字的阴影,投映在朱权紧绷的下颌,恍若一道无形的枷锁。
他屈指叩击《皇明祖训》,檀木匣中黄绫密报随震动轻响。铜锁暗格里,还藏着今春朝廷密议军备削减的邸报——虽未正式颁行,却已让各卫所人心惶惶。朱砂批注的\"凡军器铸造,需凭兵部勘合\"字样刺得他目光微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虎符与令箭,二者缺一便无法调动千名以上军士。
\"王爷,朵颜卫使者已候至第二通更鼓。\"鹿鸣捧着蒙顶甘露的手微微发颤,茶盏在《大宁屯田清册》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这份半月前呈报户部的文书,此刻正被朱权用狼毫反复勾画,重点标注的\"大同府铁器采购记录\"旁,还压着半张皱巴巴的《诸司职掌》。
偏殿铜铃骤响,把儿孙的牛皮靴碾过青砖,带起几粒暗红砂砾。朱权摩挲着青玉扳指——这是去年随《茶马互市新例》一同赐下的,此刻却硌得掌心生疼。当对方炫耀腰间火铳时,他注意到枪托处残留的松香痕迹——那是朵颜卫特有的火绳保存方式,与朝廷制式火器的保养规制全然不同。
\"王爷赐的火铳果然精巧。\"把儿孙抚过乌木握柄,\"前日试射时,百步外胡杨应声而断。\"他忽然凑近案几,压低声音道:\"王爷可知北元许我朵颜卫的好处?十座铁矿,还有直通应昌路的商道......\"
朱权转动青瓷茶盏,茶汤映出对方刻意放松的眉眼。贺礼清单上三百张北元牛皮盾旁,他用朱笔重重圈出\"大同府铁器采购记录\"——这正与密报中朵颜卫私铸箭矢的情报重叠。
\"灰腾梁的铁矿,比去年更红了些?\"朱权突然将茶盏重重搁在错金银案几上,鎏金螭龙纹震得茶汤四溅。他望着把儿孙喉结滚动,狼头刺青随着吞咽起伏,早命顾爻查过的密报在脑中浮现:三日前灰腾梁出现的北元细作,携带的正是朵颜卫商队的通关文牒。
书房门骤然推开,晏昭浑身浴血扑入。朱权展开血书的瞬间,瞳孔收缩——北元小王子绕道大兴安岭的路线,竟与他三日前收到的《九边粮运图》中,宣府粮仓异常调拨的方向完全吻合。而把儿孙带来的三百面牛皮盾,恰好能抵御普通箭矢,却挡不住火铳的铅弹。
火铳落地的声响惊动庭院,霍风率领的二十名带刀亲卫如鬼魅现身。把儿孙扯下狼皮绳,长发散乱:\"你以为擒了我就能退敌?北元大军......大军此刻正在啃食掺了巴豆的马料。\"朱权展开袖中密函,速不台的供词墨迹未干,\"那些从大同府运来的黑豆,可是按《农桑辑要》古法炮制的。\"
与此同时,王府暖阁内,张氏指尖划过绣着并蒂莲的袖口,望着药罐中用蓖麻油替代桐油制成的金疮药。殷念嬷嬷捧着急报的手微微发抖:\"王妃,哈河渡口......取《工部物料则例》来。\"她突然想起前日吴廪丰的禀报,王府账册中某批桐油采购记录异常,竟是被标注为\"燕王府调拨\" 。
卯时梆子惊破晨雾,朱权身披玄甲立于点将台。寒风卷起他披风上的金线云纹,将校们手中令旗猎猎作响。\"朵颜卫违《藩王条例》私通北元!\"他刻意加重\"违例\"二字,目光扫过陈亨都督——这位老将腰间的\"忠勇可嘉\"银牌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陈亨拄着铁胎弓出列,苍老的声音带着忧虑:\"王爷,若未经五军都督府许可......\"被朱权抬手打断,他望着老将军腰间的银牌,意味深长道:\"本王记得,这银牌上刻的是'大明忠勇'。\"
\"且慢。\"朱权取出把儿孙的狼头令牌,玉珩相撞清响回荡,\"传福余卫、泰宁卫即刻协防。\"晏昭低声提醒风险,他却望向南方:\"今春朝廷议及军备削减,大宁卫火药储备本就不足,若独自迎敌......\"
巳时三刻,哈河渡口冰面碎裂。冰层下传来诡异的\"咔嚓\"声,安出帖木儿望着河心突然裂开的冰缝,绿松石戒指滚落掌心——这是朱权命人连夜凿开的\"陷阱\",只等北元骑兵踏入。他身后,朱权派来的两千火铳手将铳口对准自己后背,却巧妙避开朵颜卫余部的视线——这正是按《孙子兵法》\"形人而我无形\"之策,特意保留的威慑距离。
暮色四合,捷报传回王府。朱权却盯着邸报上户部对大宁屯田的红圈批注,耳边回响着顾爻的话:\"朝廷清查赋税是假,收归藩王屯田之权才是真。\"
张氏端着参汤进来时,正见他对着《皇明祖训》中\"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的条款出神。\"王爷该用膳了。\"她将汤碗放在案头,碗底压着半张揉皱的《大明律》修订稿——新增条款规定,藩王调动五百人以上需提前三月奏报。
她见朱权眉心紧蹙,伸手轻轻替他揉按太阳穴:\"自昨夜议事,王爷已整整十二个时辰未合眼。\"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香囊,\"这是用龙脑、沉香混着朱砂缝的,提神醒脑,放在案头最好不过。\"
朱权握住她的手,触手一片温软。张氏另一只手拿起案上的文书,轻声道:\"方才林鹤龄来看过,医庐药材尚可支撑五日。明日我便着人去各卫所巡诊,顺便核查物资账目......\"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你守护大宁,我便守着你。\"
夜色渐深,书房烛光摇曳。朱权铺开信笺,砚台墨汁已凝结。他斟酌再三,写下\"边患已靖,藩篱加固\",又添上\"臣谨遵《诸司职掌》,屯田赋税已造册呈报\"。忽闻窗外传来急促马蹄声,鹿鸣神色慌张闯入:\"王爷!朝廷派来的税吏已到松亭关,随行还有......还有五军都督府的人!\"
窗外,寒鸦惊飞,远处松亭关梆子声传来。朱权望着天际残月,忽然想起就藩时父皇的话:\"宁藩当为北疆磐石\"。可如今这磐石之下,暗流正在涌动,而张氏温柔的守护,成了他最坚实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