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婶子很快出来,擦了擦嘴角,不好意思道:“让你看笑话了。”
程诺摇摇头,穿衣吃饭人之常情,她要是一段时间吃不到米面做成的主食,吃饭的样子比她还狰狞呢。
孙婶子先看了眼程诺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高个子男人,好奇道:“这是你大哥吗?听你娘说,你还有个大哥哥没来。”
“不是,他是我家远亲,婶子喊他十七就成。”
十七脱下维帽,露出完整脸庞,冲妇人点点头:“婶子好。”
孙婶子一下子看呆了,这这这……这是什么美男子,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薄唇抿成一线,冷白的面庞透着棱角分明的清俊。
一时间竟忘了要交代程诺的话。
“婶子~婶子~”
程诺连续喊好几声,才将人不知飘到哪里的魂叫了回来。
意识到失态,孙婶子捂嘴笑起来:“哎呦,丢人丢人,一把年纪……”看到个俊俏后生呆住了,说出去不得被人笑死。
程诺打趣道:“婶子尽管看,我不会告诉大树叔的。”
孙婶子难得红了脸,好不容易正了神色,说起正经事。
“这一个月,村里发生不少事,准确说,是死了不少人,大伙儿被一场暴雪逼得心绪不稳,四娘,像今天送馒头的事,以后千万别再做了,村里人心变了,为了一口吃的,能要人命的。”
看来云溪村的情况,比大梨村还要严重。
程诺:“我们村也有三户人家没挨过去,哎……造孽。”
“才三户?”孙婶子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下,“咱们村已经死了这个数了。”
“七户?”
孙婶子摇摇头,眼里满是悲伤:“十七户,足足六十八口人。”
“六十八人?”
此言一出,程诺和十七眼里皆是震惊。
要知道云溪村,一共不过一百来户人家,四五百人,一场暴雪足足死了七分之一的人口。
程诺听得心惊,也意识到孙婶子口中的“人心变了”是什么意思。
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人性恶的一面就会暴露无遗。
孙婶子叹口气:“天冷,大多数人家都是冻死的。”
说着,二人走到一户低矮草屋前,草屋早已被大雪压塌。
程诺记得这儿,穿过来的第一天,她来过,是村里懒汉张三的住处。
孙婶子寻着视线望过去:“死了,村里死的第一个人就是张三,大多数人家是被冻死的,只有他,是懒得出来清理屋顶积雪,某一天晚上屋顶塌了,压死了。”
程诺:“他姐姐一家也死了,只留下一个男孩,现在被村里没孩子的一对夫妻收养。”
“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伴儿,”孙婶子想起张三一家曾对程诺做过的腌臜事,道,“何尝不是一种报应,谁让她们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做人。”
再往前走,又是两户门前积雪没人打理的人家。
想来主人也不在了。
不远处有村民站在屋檐上,屋里憋得难受,站在屋顶眺望远方,哪怕只能看见几只飞鸟,也会觉得日子没那么憋屈。
站得高望得远,他一下子瞧见走到雪道里的一男两女,其中一个女的是村口的孙婶子,另外两个似乎不是村里人。
“咱们村好像来外人了?”
男人媳妇在院里扫雪,闻言以为丈夫失心疯:“你见鬼了吧,这么高的雪墙,外人怎么进村?飞来的不成?”
直到看清程诺的脸庞,男人瞳孔陡然收缩:“是程四娘来了!”
程四娘的名号太响了,孟举人的前妻嘛,当时两人分开,闹得轰轰烈烈,到现在还是村里人的谈资呢。
“不会吧!程四娘娘家离咱这儿远着呢,她怎么来的?”妇人跟着爬上屋顶,果真瞧见程诺等人,忙拍着丈夫的胳膊,激动道,“快去通知村长。”
程诺远远看到屋顶上的夫妻两,大概能猜到二人的交谈内容,装作没瞧见,敲响了家门。
“娘,二哥,三哥,我来了。”
程母正在灶台骂三儿媳武春来将面饼摊糊了,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一时间以为自己思女心切,出现幻觉,没搭理。
“摊个饼都能糊掉,你还能干什么?这块黑掉的你吃!”
程母心疼面粉,更糟心儿媳没用。
从前有大儿媳妇在,厨房里的活儿交给两个儿媳妇轮流干,程母没觉得武氏不中用,如今跟大房分开不到两个月,她才知从前赵氏不知私下里帮武氏干了多少活儿。
武氏天天挨婆母训斥,都快养成习惯了,奈何躲懒这些年,灶台上的手艺忘得差不多,她又是那种越挨骂越倒退的性子,现在每次进厨房,她从心底里生出恐惧。
“娘,哥哥,你们在家吗?”
门外的呼喊声,再次响起,这回不等程母反应过来,程二顺先走出屋。
“娘,我怎么好像听到小妹的声音了?”
程母三两步走出厨房:“我还以为出现幻觉了,你也听见了?”
二人脸上先是震惊,接着被巨大的惊喜覆盖,程二顺激动地打开门,果然瞧见站在门口的程诺和十七。
程母高兴地原地又蹦又跳,抱住女儿左看右看,“娘的宝贝,真的是你,娘还以为做梦呢!”
程二顺拍着十七的肩膀,笑道:“有日子没见,壮了,家里还好吗?”
孙婶子将人送到门口,寒暄两句便要离开。
“改天来玩啊!”程母将人送出门,这才欢喜地捂住程诺冰冷的手,给她搓了又搓,“手好冷,一路上冻着了吧?快进屋烤火。”
程三虎闻声走出来,见到突然出现在院中的小妹和十七,激动地直拍大腿,抓着二人问家里和大梨村的情况。
“爹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
“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过来的?”
“村里人如何了?柴火和粮食够吃吗?”
程诺边往屋里走,边捂着耳朵道:“三哥,你一个一个问,还有先给我弄点吃的,好饿……”
程母转头吩咐武氏:“还不快把摊地饼拿过来,再烧点姜茶,给四娘驱驱寒,一点眼力见没有。”
武氏一撇嘴,不情愿地进了厨房。
程诺感觉到武氏不满的情绪,看来这段时间,她没少被娘调教。
一人吃了三块饼,腹中饥饿感消散,程诺这才有了精神。
环顾屋内,发现不见何大夫的踪迹。
“娘,何大夫人呢?”
程母正抱着程诺带过来的两块板子研究,闻言道:“村里有人病了,请何大夫去瞧瞧。”
程诺点点头,不在也好,她还不知道怎么跟何大夫交代他兄弟何武一家的惨状。
程母一瞧女儿不安的神色,便知二人此次不仅为了探望他们而来。
“家里出什么事了?别瞒着娘,是不是你爹身体不好了?”
程诺见母亲一脸担忧,摇摇头,缓缓将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
从暴雪来临,到挖雪道做滑板,再到村民一起上山砍柴,结果遭遇狼群,程大壮受伤一系列事,用最简洁的口吻说了一遍,省略了程云春心萌动,擅自脱离队伍,招惹狼群那段。
程母听到儿子受伤,神色大变,捂着胸口惊慌不已,直到听程诺说程大壮没有性命危险,但需要何大夫跟着一起回去一趟,才在儿女的安慰中稍稍安心。
说话间隙,何大夫从屋外进来,身上背着的药箱发出“哐哐”的碰撞声,好奇道:“今天院门怎么开着?来客人啦?”
何大夫刚走进屋内,见到被众人围在中央的程诺,还有站在她身侧的男人,先是惊讶,接着是惊喜:“四娘!十七!”
程诺和十七依次打招呼:
“何大夫。”
“何大夫,好久不见。”
“你们怎么过来的?”几乎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问出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个。
程诺耐心又解释一遍。
何大夫三两句寒暄后,话题自然而然落到弟弟何武一家:“我弟弟他们还好吗?他家人多孩子小,估计饿得够呛,我走时留下的柴火和粮食,不知他们能撑多久……”
他絮絮叨叨说着,突然发现面前二人垂眸,脸色凝重。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何大夫觉得自己脚底生出凉意,不安地开了口:“是不是家里有人过世了?”他脸上苍老的皮肤不自觉抖动两下,接着干笑道,“没事四娘,你说,叔有心理准备,天太冷,云溪村死了那么多人,大梨村定然躲不了,是我弟弟弟妹没熬过去吗?”
老人身体差,灾难来临,先遭难的总是他们。
迟早是要知道的,程诺深吸一口气,将何武一家九死一生的惨剧说出口,她没有说何家人尸体被发现时,现场是何等惨烈,只交代何家被冻死的原因是屋顶虫蛀漏水。
何大夫听到弟弟全家只活下来一个最小的侄孙女,顿时面若金纸,嘴唇颤抖得厉害,喉间有隐隐哀嚎传出。
一时间,跟弟弟自小一起长的画面浮现眼前,何大夫绝望闭了眼,气血上涌脑后阵阵发懵,要不是程二顺扶着,险些栽倒在地。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何大夫。”程母红了眼。
何大夫仰天长叹一口气,两颗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声音悲切:“都是命,造化弄人。”
“何武叔一家的尸身还未下葬,村长的意思是等您回去再做决定,至于阿宝您不用担心,她如今住在我家,跟小盼儿作伴,”说起可怜的孩子,程诺忍不住哽咽,“她还不知道父母亲人去世的消息,以后还望何大夫慢慢说给她听,阿宝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会了解大人的一片苦心的。”
何大夫给程诺郑重做了个揖,程诺不敢受,往旁边侧身,躲了半礼,接着将此行的目的告知众人。
“这回,除了想请何大夫回去给我大哥治伤,我还想教会两位哥哥滑雪,掌握这项技能,便能走出村落,不管是上山伐树,还是进镇采买,都不成问题。”
程二顺早在听到程诺二人踏雪归来时,心痒难耐想要尝试,一听程诺说到心坎里,立马举手表示立刻就想学。
此时,程家院门口,站着几个村民。
为首的是云溪村的孙村长。
先前站在屋顶发现程诺回来的汉子,听到屋内人的交流,立刻冲身边青年人道:“村长,你听,程四娘是想把何大夫带走吗?何大夫走了,咱么村人有个头疼脑热找谁去?”
孙村长更关心程诺和十七是怎么从大梨村走到云溪村的,道:“程四娘刚说要教程家两儿子干什么?滑雪?雪如何滑?”
汉子摇头:“不知道,但您听她话里的意思,学会滑雪能上山砍柴,到时候咱们村的人就不用担心柴火不够的问题,没准还能去镇上采买粮食,有火有粮,村里就不会再死人了。”
听到不会再死人,孙村长紧皱的眉心,终于有了一丝松懈,连脸色跟着舒展起来。
村里已经死了六十多口人,天灾面前,人类无力阻挡,死多少都算不到他头上。
若周边每个村镇都死伤无数,他可以底气十足地将烂摊子交给上头处置,可听程四娘方才的意思,大梨村才死了三户人家,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同样是村落,为什么大梨村只亡了三户,云溪村却死了十七户。
上头若真要追究,治他个组织不善的罪名,别说是日后晋升,怕是连现在的村长之位也保不住。
大梨村并不比云溪村富裕,那里的村民为什么能活下来这么多,难道他们提前知道会有暴雪,屯粮屯柴了?
是谁告诉他们会有暴雪的?
孙村长突然脑海中闪过零星片段,暴雪来临前两日,在大梨村生活得好好的程家人,突然来了云溪村,带来不少粮食和柴火。
程家人说青砖瓦房挡风挡雨,要来村里过冬,没准他们就是提前得到会有天灾的消息,特地跑过来的。
一想到这种可能,孙村长咬紧牙,为什么程家人不告诉云溪村的百姓,让她们提前做好防范工作,那些死去的村民,本可以活下来的!
难道是之前孟举人的事,程家记恨村民没有站在程四娘那边,起了报复的心思,程家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