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虫鸣鸟叫,万物复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茂密的树影里射出来,形成斑驳的影子,缥缈的流雾也被阳光驱散,四野空阔。
小将立在毛轩的营房外,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他看了看安静的营房,静静守护在房门外,不忍心叫醒毛轩。
此人不眠不休已有数日,就连小将也深深钦佩此人的毅力,就让他再多休息一会儿吧!
“前几日来招安的官员呢?首领要见他。”镖局的兄弟都没有晚起的习惯,一大早,季如风便风风火火地来到这里。
小将守在小小的营帐外面,向季如风禀告:“季哥,他多日不眠不休,实在太累了,可能还未醒来……”
“我已经醒了,”没等小将说完,毛轩的声音已经从营帐之中传来:“今日大事,不敢有片刻耽误,毛轩早已穿戴整齐,等待天道军首领接见。”
季如风循声望去,只见营帐中走出个文弱书生:束发短髯,面白颊瘦,纤纤执笔之手,并无半分力气提刀跨马;窕窕孱弱之态,更少山中儿郎勃发英姿。
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偏偏将一身官服穿的整整齐齐,不卑不亢地立在当场。
就这般略微扫看了一眼,季如风便对此人全无好感,随口说了声:“首领要见你。”
说罢,季如风便只顾前面引路,不愿与此人有更多交流。
季如风不愿理会毛轩,毛轩也识趣地并不多话。两人一路沉默,穿过层层营寨,迈过叠叠壁垒,终于来至中军大帐之中。
季如风先行进帐通秉,他毫不讳言,向洛人豪回话道:“大哥,那招安的狗官来了,看模样,倒像是个白面软脚虾。”
“既然来了,便让他进来吧!”洛人豪早已坐在大帐之中,等候着这个不惜绝食饿死也决心要见他的朝廷官员。
季如风听到吩咐,这才撩起大帐的布帘,朝毛轩喊一声:“大哥要见你,进来吧!”
毛轩听到传话,一只脚跨进大帐之中。
抬眼看去,只见正对面高高坐着的,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雄壮汉子,身旁刀架子上架着一柄金背大刀,宽大厚重,锋芒毕露,让人心惊胆颤。
汉子左右,共放了三把椅子,左数第一把椅子空着,第二把椅子上坐着一个银甲小将,手中擒着明晃晃的镔铁点钢枪;右手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毛轩昨晚见过,正是锦衣项人尔。
大帐两旁,排列着两行刀斧手,目露凶光,严阵以待。手中刀光凛冽,让人不寒而栗。
毛轩虽然对于此种情形心中早有准备,但他毕竟是读书人,埋头公文书海之中,哪里见过这种真刀真枪的场面?
此刻,他半身进入营帐,一颗心却狂跳不止,正犹豫不决之际,忽的看到项人尔冲他微微点头,才终于鼓足勇气,踏入大帐之中。
季如风见他进来了,便径自走到洛人豪身旁空置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了上去。
“你就是来招抚老子的狗官?”
洛人豪见人已经进来了,出口毫不客气,配上他那如洪钟巨鼓般的粗壮嗓音,气势逼人。
毛轩自决定孤身入贼巢的那一刻起,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方才虽有胆怯之意,可真正进来了,道也无甚所畏,只期望能不负重托,不辱使命。
此时,他立在大帐正中,以孱弱之躯面对着于他而言犹若庞然大物的洛人豪,竟能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是朝廷命官毛轩,镇南城书吏,奉巡边御史之命来此招抚天道军,望将军能带领天道军弃暗投明,使西南百姓免于刀兵之祸!”
毛轩说话时,洛人豪一直坐在椅子上,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他。
等他一说完,洛人豪便立刻反驳道:“一口一个西南百姓,你来问一问,我天道军中,上至将领,下至兵卒,哪个不是西南百姓?若不是因为刀兵之祸,我们何至于落草为寇。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如今见我兵多势大,却又想来招安,以求息事宁人。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些做官的:既然当了婊子,何须又要立个贞节牌坊呢?”
“哈哈哈……”
洛人豪话糙理不糙的话语引得帐中众弟兄一阵哄笑。
在这哄堂大笑中,毛轩的力量显得那样的渺小,声音也显得那样柔弱,可他面对这嘲笑,却渐渐挺直了身子,变得不再畏惧。
因为站在他身后的,是他自读书时就一心追随的榜样——于文正。那个人绝对不是洛人豪口中的那种官员,这给了毛轩莫大的底气。
有了那个他崇敬且相信的人站在他的身后,毛轩便能做成任何事。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人的笑声渐渐停歇。
过了好一阵子,大帐之中终于安静下来。
直到这时,毛轩方才开口道:“将军,我所以来到天道军中诉说招安之事,正是因为我知道,天道军都是西南的百姓,都是朝廷的子民。近年来,无量军抢掠西南,而当地官军剿匪不力,而屡增赋税,才使百姓苦不堪言,落草为寇。我知道,你们都是迫于生计,不得已才反上山来,你们觉得朝廷抛弃了你们,所以要自己拿起武器,来保护自己,对不对?我还知道,天道军成军以来,从不劫掠百姓,并与暴虐成性的无量军不共戴天。我知道你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说到这里,毛轩停下了,因为他发现,那些方才嘲笑他,并对他不屑一顾的人们,此刻正认真的看着他,认真的听他讲话。
这说明,他的话说到了这些人的心坎儿里。
毛轩的眼睛不自觉的向项人尔瞥了一眼,后者投给他肯定的目光,这增强了毛轩的信心。
于是他接着说道:“我想说的是,朝廷没有忘记你们,也从不曾放弃西南。就在几天前,朝廷派巡边御史调查西南匪患,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支精锐大军,欲一举平定匪患,还百姓以安宁。御史于大人听闻天道军事迹,不忍天道军成为西南匪患的陪葬品,才让我来劝各位接受朝廷招抚。不日之后,待朝廷精锐大军一到,西南匪患平息,各位便可各归家园,安居乐业。何苦于刀兵之下,做那枉死之鬼?”
一番慷慨陈词,再看大帐之中,再也不见半分戏谑嘲笑之态。
就连端坐于上首的洛人豪,也半倾身体,目光聚焦在这个朝廷官员身上,认真的问他:“你说,朝廷又增兵来此,可是真的?”
说完前面的一番话以后,毛轩心中的紧张情绪已经渐渐消解,此刻听洛人豪问话,从容答道:“朝廷自雄关调拨五千精兵,由高猛将军带领,此刻正在奔赴西南的路上,岂能有假?”
“哈哈哈……”
洛人豪听罢,竟又大笑起来,道:“书呆子就是书呆子,算数都不懂得。朱昊祖连年扩军,近十万兵马围剿数年,我尚且不惧。区区五千人,何足道哉?”
随着洛人豪的话,大帐中随之传来一阵哄笑,方才安静的氛围被一扫而空。
毛轩见自己又被嘲笑,一时窘迫,竟不知如何作答。
趁他人哄笑之际,项人尔倾身到洛人豪耳边,轻声道:“师兄,雄关乃拱卫京城第一大关,其中兵将皆为朝廷精锐,常年和凶悍的胡人作战,且军中有良马锐士,战斗力强悍,甚至能以一当十,绝对不是西南长治久安不经战阵的军队可能比拟的。”
洛人豪闻言,一双豹眼微微一转,定格在项人尔身上。
只见他一字横眉往中间一蹙,小声问道:“师弟,此话可有依据?”
项人尔依旧倾身在洛人豪耳畔,听到问话,便如实回答道:“我初入军伍,便投身在边军之中,亲身体会其彪悍战力,可与北地胡人蛮族野战而不落下风。”
洛人豪虽然知道项人尔是朝廷的人,但二人毕竟有同门之谊,应当不会轻言相欺。而且洛人豪从白震山处听闻此人行为做派后,与项人尔之间更是亲如兄弟,已无嫌隙。
此刻听项人尔说话,虽不尽信,入得心中的也有七七八八。
于是洛人豪示意手下众人停止笑声,对毛轩正色道:“先生,我天道军上上下下并非不愿过安生日子,而是过不了安生日子才无奈落草。之所以过不了安生日子,也不止是由于无量军劫掠所致,朝廷也……”
顿了一顿,洛人豪还是说了出来:“你是镇南城的官儿,不会不知道那平南王朱昊祖假借剿匪,实际用以扩军一事吧!数年来,西南丁壮劳力都被拉去充军,军饷不足又要增加税赋,如此一来,家中无人耕田,却要交比往常更重的赋税,如何活的下去?而且,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平南王那厮也忒不中用,各种鸟人都招到军队,倒让军队成了强盗窝窝,抢掠比无量军还厉害。说真的,我倒是没有反朝廷的大逆不道之心,可惜,西南官员我却一个都信不过。平南王我信不过,你,就算我信得过,可我也知道,你级别不够,说了不算。你让我如何能放心招安?”
毛轩见洛人豪的态度缓和不少,不再咄咄逼人,似有试探之心。
他当即抓住机会,答道:“将军,此次我来军中招安,是奉御史大人之命。御史受圣上指派,巡查西南事物,可上达天听,将西南所见所闻告知圣上。将军招安之后,有话尽可直言,若西南官员有不轨举动,定会一举纠察,绝不姑息。至于天道军的弟兄,朝廷自会妥善安置,发给钱粮,恢复田宅,不再流离颠沛,人人安居乐业。此外,大军一到,立即绞杀无量军祸乱,还大家一个和平安宁的西南。”
毛轩说罢,眼睛看向四周,只听得帐中众人皆小声议论,似乎对自己描绘的前景有所动心。
洛人豪却是清醒的,他开口道:“朝廷之中官官相护,平南王又是皇帝的亲叔叔,区区御史之言可信吗?”
“可信,”这一次,毛轩回答的毫不犹豫:“若于文正于大人都不可信,那朝廷上下便无人可信了。我官职虽不算大,但也愿为天道军作保,招安之后,与各位共同进退,生死与共。”
说到此处,毛轩觉得洛人豪已有招安之意,但仍旧犹豫不决,便将招安后的种种安排,各个条件都一举说出,希望能趁热打铁,坚定洛人豪的信心。
洛人豪没有认真听毛轩后面的话,“于文正”三个字却呲溜一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只因此人名气太大,真正做到了举国皆知。
朝廷中最出名的官员只有两个:一个是权势滔天的严蕃,另一个便是于文正。
严蕃出名不难理解,此人受皇帝宠幸,一手遮天,政令文书无不出于其手,满朝文武大都是其爪牙,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一个权臣,往往是说一不二的,可偏偏有一个人,敢和他对着干,那便是于文正。
于文正少年入仕,历经两朝,几经宦海浮沉,却初心不改,直言不讳,刚正不阿,是一个连严蕃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
正因如此,此人颇有名望,庙堂江湖无人没有听说过此人的故事。
洛人豪当初上山落草,只是因为杀人避祸,没成想人越聚越多,竟逐渐成势。但他心中清楚,若一味与朝廷对抗,等待他和弟兄们的道路只有灭亡一途。
所以,招安对于他而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他又信不过西南的官员,朱昊祖身为西南守将,世袭平南王爵位,却招揽倭寇入军,并放任无量军以养寇自重,置西南百姓于水火之中,更甚者,居然有杀良冒功之举。
西南有大将如此,治下官员必然蛇鼠一窝,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年,洛人豪率领天道军驰骋西南,多次与朱昊祖的官军交锋。
这些官军,除了朱昊祖的一千亲兵,其他都是新近招募的地痞流氓、无业流民乃至溃败至此的倭寇海匪,素质良莠不齐,战斗力与老百姓组成的天道军也差不了多少,但胜在人多。
一直以来,天道军都被官军追着屁股打,损失惨重,但与此同时,西南百姓又源源不断加入天道军,一茬接着一茬的换人。
反观那无量军,却像被官军忽略了一般,烧杀抢掠之后全然无事,还动不动从背后阴天道军一把,将士们在前线对峙官军,家属营却被无量军偷袭,损失惨重。
洛人豪所以没有主动招安,一是信不过朝廷官员,二是要寻无量军报仇雪恨。
而当他从毛轩口中得知于文正来此,且雄关边军支援两个消息之后,便知道抵抗非长久之计,此刻,正是招安的好时机。
简单说,洛人豪心动了。
可是,兹事体大,洛人豪自忖可独断专行。
于是他对毛轩道:“毛大人,兹事体大,可否请你在军中休息几日,我同兄弟们商议一下,再行定夺。”
话说到这个份上,毛轩也就知道洛人豪已经心动,招安之事不过差一步而已,不可逼迫过甚,以致适得其反。
他连声答应道:“将军人马众多,我自然会给你时间商议,只是希望将军不要过晚决定。”
“三日,”洛人豪看着毛轩,答应道:“三日之内,我必定给你答复。”
“万望将军能够识大义,明大体,做出正确的选择。”
毛轩以热忱的目光看向洛人豪,盯了一阵,才继续道:“如此,毛轩便先行出去了。”
说罢,缓缓退出大帐。
毛轩走后,洛人豪吩咐左右,要好生照顾此人,万不可轻忽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