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铁锹磕在雨花台的碎石上,那土冻得硬邦邦,敲都敲不开。
我伸手看了看,手指头上的肉冻裂了,皮肤绷的发紧。
地上有银杏树的影子照下来,光秃秃的,我们刚来的那会,上面还有叶子,现在只剩下了焦黑的枝干。
身边摞碎石的兵突然僵住了,向天上看去。
“愣什么?”我话音未落,就听见了嗡嗡的蜂鸣声。
原来不是我耳鸣。
我也抬头去看,还没看到那天上的飞机,先看到了掉落下来的炮弹,我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凶猛的气浪掀到了战壕里。
‘轰!’‘轰隆!’
有什么东西砸到我的钢盔上,我还以为脑袋被开瓢了,赶紧伸出手去摸,有半只脚骨碌碌掉下来,滚到我脚边。
这脚平平无奇,可我分明是认得的。
爆炸声响个不停,我又开始耳鸣了,什么都听不真切,就觉着地在震,一下下的。
我哆哆嗦嗦,掏出怀里的黄符,攥在手里,这是娘给我求的。
手背冻得发硬,手心里却在冒汗,护身符被我捏的发软。
爆炸终于停了,我晃了晃,抖落飞溅到身上的土,拿指头捏捏黄纸,扒拉着展开。
朱砂写的那‘刀枪不入’早就晕开了,不像字,像我临行的时候,娘那张哭泣的脸。
“杀鬼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爆炸声停了,有老兵冲我嘶吼着,“瓜娃子!装弹!”
我扑到机枪旁,炮膛烫的我手掌心里起泡,我使劲压着子弹,子弹的咻咻声响个不停,耳边的机枪声却停了。
我抬头去看,老兵身子矮了半截,天灵盖掀开了,我抹了把侧脸上红红白白的东西,战壕里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碎块,我却还没适应。
身后有老兵踢了我一脚,“再看一眼死人,老子毙了你!”
他瘸着腿,抱着几个手榴弹,“跟着走!狗日的上来了!”
我跟着他跑,脚下踩到软乎乎的东西,也不敢低头细看,老兵把手榴弹扯下拉环,一个接一个的往外扔,缺口外面响起的爆炸声里,夹杂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抡着工兵铲胡乱的敲,敲在钢盔上,敲在脑袋上,震得手指头发麻。
“小心!”
‘轰!’
那声音喊晚了,我被冲击波掀翻到战壕里,耳朵被弹片削去了一半,我哆哆嗦嗦的摸那块缺口处的肉,抬头看到老兵瘸了的腿彻底被炸没了。
断腿就飞在旁边的栅栏上,他手上还在挥着大刀,最后叫刺刀挑了个对穿,不动了。
我摔的眼冒金星,胸腹腰背都在痛,不远处戴眼镜的学生兵蜷缩在机枪位后面,镜片像蛛网一样碎裂了,手上正哆哆嗦嗦的绑绷带。
我爬过去,帮他去按大腿上的那口子,摸到的全是骨头渣。
那学生兵突然抓住我,塞到我手里几个手榴弹,我看见铁壳子上用红漆写着——金陵兵工厂,民国廿十六年造。
学生兵的眼睛亮的惊人,“同学,帮个忙。”
他腰间绑着六颗手榴弹,瘸着腿,瘦小的身躯在一个个炸开的深坑里匍匐、跳跃,最后他扑进履带下面再也看不见了。
战车轰隆隆的碾过去,履带后头全是碎肉。
‘轰!轰!’
火光冲天,履带被炸断,鬼子的战车彻底不动了。
弹药全打光了,远处有声音在喊,“全体都有!上刺刀!”
我找了把大刀,跟着往外冲,胳膊越挥越快,砍的红了眼,刀刃卡到骨头里,拔都拔不出来。
鬼子无穷无尽的涌上来,我身边站着的人越来越少了。
当刺刀扎到我肚子里的时候,我还没感觉到,真就像护身符说的那样,刀枪不入了。
鬼子准头不行,我到底是没死成。
天黑了,外面焦土上的尸体叠了三层,我睁着眼,躺在战壕里,绷带早就用光了,不知道老兵给我涂的是什么东西,黑乎乎的,肚子好歹不冒血了。
有个老兵拿着什么东西过来了,我斜斜地瞥了一眼,瞧着像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他就着还燃烧的木头点燃了半截烟卷,塞到我嘴巴里,“这玩意能止疼。”
“学生娃,多大了?”
我呛得想流眼泪,“十四。”
“哎,咱们师,全打光了,要不也用不上你们,主峰敢死队那头,伙夫都上了。”
他没再说下去,抠了抠手里的铁盒子,精致的小盒打开一看是张照片,瞧着是个穿旗袍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孩。
照片一翻,后头有字,但看不清。
“学生娃,认得字吗?”
天光突然大亮,借着那亮光我看清了照片后面的钢笔字——民国廿十五年,六月九日,吾儿满月。
我没吃上最后一顿饭,照明弹咻咻的飞上天,鬼子的冲锋开始了。
我端起刺刀,面对鬼子的方向。
“誓与金陵共存亡!”
“杀!杀!杀!杀鬼子!”
怀里的护身符贴在胸口,热得发烫,脚却怎么也站不住了。
我摔在地上,趴着四处摸索。
刚才聊天的那个老兵,脖子断了一半,他嘴里的血还在涌,嗓子里‘嗬嗬’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很快就没了气。
临死也没闭上眼睛。
我可不一样,娘说了,我刀枪不入。
雨花台守不住了,后面就是中华门,金陵城...金陵城...
我茫然的转着眼睛,看鬼子长驱直入。
娘,哪头,才是家的方向啊。
画面黑下去了。
病床上躺着的雄虫还没有二次分化,娇小的身体被拘束带捆扎起来。
为了防止他无意识啃咬自己,他的嘴巴也被堵住了。
脑机接口连着的画面已经停止播放。
沈亦和江和玉久久不语。
沈亦半晌开口,嗓音干涩沙哑,“让我缓缓,我缓一会。”
江和玉受到的冲击不比沈亦小。
他们一时间只能默默无言,掩面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