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干部领着侯本福,沿着入监队的走廊,逐一参观了每一处宣传鼓动阵地。墙壁上张贴着精心绘制的海报,宣传栏里展示着各类服刑人员的心得感悟与改造成果,然后又带他来到大门口外参观墙报、黑板报和宣传栏参观,到处都参观结束后,杨干部目光温和地看向侯本福,询问道:“你看了这些感觉怎么样?”
侯本福微微颔首,斟酌着用词:“不错,有人才。”
“噫,你照实说,叫你来就是想听你谈谈自己的看法。不要有任何顾虑,就是说错了也没关系。”杨干部神情认真,眼神中满是期待。
侯本福深吸一口气,决定坦诚而言:“说实话,整体排版和美工都很出色,板书也写得刚劲有力。只是,我感觉文章方面还能更上一层楼。有的文章像记流水账,平铺直叙,抓不住重点,读起来让人昏昏欲睡;有的标题起得很大,噱头十足,可内容却空洞无物,说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给人一种严重的落差感;还有的文章明明是新闻报道,却缺乏新闻应有的时效性和新鲜感 ,难以吸引读者。”他本还想继续指出一些细节问题,但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这样毫无保留地说下去,几乎等同于全盘否定,难免会显得自高自大,说不定还会引起杨干部的反感,于是赶紧收住了话题。
杨干部听后,接连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你说的很好,评价很中肯。我们入监队,每个罪犯入监,首先就是接受入监学习,入监队作为监狱的一扇窗口,没点有看头的东西肯定不行。所以这方面我们必须要加强,王指导员特别重视这一块的工作。”杨干部稍作停顿,目光望向远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顿了顿继续说道:“说白了,我们做的很多工作,别人根本不晓得。你明白我的意思?”
侯本福心领神会,迅速点点头回答:“杨干部,我明白你的意思。”
“嗯,明白就好。”杨干部略一思忖,大手一挥,说道:“走,我带你去别的地方走走,看看别的单位的宣鼓。”
侯本福跟在杨干部后面走出三门岗,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路上,杨干部不时地给侯本福介绍着监狱各个区域的功能和特点。他们先后参观了几个车间,机器的轰鸣声中,犯人们专注工作的身影旁,张贴着安全生产和改造励志的标语;又走进大队、科室、中队,看到不同风格的墙报、黑板报和宣传栏,有的侧重于法律知识普及,有的展示着服刑人员的文艺作品。每到一处,侯本福都认真观察,心中默默比较。
参观结束回到入监队,此时太阳偏西,阳光变得有些慵懒而温和。王指导员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悠闲地喝着茶,看着报纸。杨干部走上前,恭敬地说:“我带他去转了一圈,让他参观一下别的单位的宣鼓。”
王指导员放下手中的报纸,抬起头,微笑着说:“好,学习别个单位做得好的,把我们的做好。”
杨干部接着请示道:“要不要带他去积委会,跟张华他们打个招呼,平时没事叫侯本福在积委会学习和写点东西。”
王指导员思索片刻,回答道:“可以。”
杨干部带着侯本福来到积委会办公室。张华和几个积委成员正在忙碌,见杨干部进来,立马整齐划一地全部起立,动作干脆利落。张华声音洪亮地问道:“杨干部有啥子指示?”
杨干部指指侯本福,有条不紊地说:“小组里面没有啥子事的时候就叫他来积委看书看报学习和写点稿子。你们有空桌子就给他一张暂时用起。”
张华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我马上安排。”随即转身,指着一张办公桌对另一个积委委员说:“你把那张桌子抽屉里的东西腾空,桌子给侯本福用。”接着又毕恭毕敬地看着杨干部问道:“杨干部,其他还有啥子吩咐?”
杨干部想了想,补充道:“给侯本福拿两支笔,拿点稿子纸。”然后又指指一个摆满书籍和报纸的书柜以及报纸架,对侯本福说:“那些书报你随便看。”
侯本福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新环境的期待,也有一丝紧张。他学着张华的语气,同样斩钉截铁地答道:“是!” ,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似乎也宣告着他在这个特殊环境里一段新经历的开始。
杨干部离开积委会办公室后,张华叫他过去坐在先前那把木椅上:“你刚才还没有讲完,继续讲你被判死刑戴十九个月脚镣手铐的事。”
侯本福顺从地笑着,又开始揭自己心头的疮疤满足别人的好奇心。
侯本福讲完自己戴脚镣手铐十九个月的故事后,张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侯本福低声问:“你和指导员是啥子关系?老实跟我说,我不告诉别人的。”
侯本福本想如实回答没有啥子关系,但转念一想,如果说没有关系的话,是不是以后会受气,于是说道:“我也不晓得是啥子关系,就是感觉指导员特别关心我,可能是我外面有人给他打招呼吧。”
侯本福观察到积委会办公室几个人都在竖起耳朵听他说和指导员的关系,侯本福说完后他们才各自忙手里的活。
张华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就说了句:“可能是那样的,你外面有人给他打招呼。”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来,取出一支递给侯本福,侯本福说:“谢谢,我不抽烟。”
张华就朝办公室里的人每人扔了一支过去。然后对侯本福说:“那张办公桌你用,一会我叫你们组长过来我跟他交代。”
侯本福说:“谢谢主任关照。”
侯本福走到书柜前,拉开玻璃柜门,在里面找了一本书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了起来。不一会,张华看见黄正金从门口经过,就叫住他:“黄正金,你去把你们组长喊过来,我有事找他。”
黄正金答道:“好,我马上就去。”
周鸿组长来到积委会办公室,见侯本福坐在办公桌前看书,狠狠瞪了一眼侯本福,走到张华面前问:“主任有啥子事吩咐?”
张华说:“这个侯本福背《规范》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可能是判死刑等改判的时间太长了脑筋有点影响,记性不太好,刚才指导员都来打过招呼了,平时只要组里面没有事就来积委会看书报,写稿子。指导员打的招呼,你懂的。那个事就过去了啊。”
周鸿瞪着侯本福说:“脑筋受了刺激还能写稿子,主任你说话真的喜剧。”
张华说:“那你叫我张华咋个办?收拾他侯本福?那不是故意反指导员的水?我不敢!”
侯本福听张华说话觉得很好笑,明明是杨干部来打的招呼,非要说成是王指导员来打的招呼,而且当着我的面就跟周鸿说我脑筋受了影响,我侯本福没受影响,倒是你张华自己的脑筋受了影响。不过侯本福还是感激张华为他在周鸿组长面前说好话。
周鸿说:“好好好,你不敢反指导员的水,我周鸿莫非粪坑里头打电筒——找死?我也不敢反指导员的水!”
张华说:“这就对了嘛,都是自己人,对不对?”张华见周鸿态度缓和了下来,就对侯本福厉声喊道:“侯本福你过来,和周组长握个手,大家以后都是朋友。”
侯本福走到周鸿面前,伸出手来,周鸿也伸出手,两人握了握,周鸿说:“既然都是指导员罩起的兄弟伙,今天的事就当着没有发生。”
侯本福说:“谢谢周组长宽宏大量。”
周鸿说:“我从来就不是宽宏大量的人,哪个得罪我就要让他吃不完兜起走,不过既然主任都说过了就过了。”
张华说:“过了,必须过了。以后都是自己人。”
周鸿看着侯本福说:“不过你侯本福可也真是刚得起,新犯看到我发火了哪个不是大气都不敢出?你侯本福倒有个性,佩服。”周鸿抬起手腕看看手表,“今天星期五了,你帮我写个小组学习的周总结,你先跟我去小组拿几份以前的周总结看一下就晓得该写些啥了。”
侯本福跟着周鸿回到小组,因为马上开下午饭了,这会没组织学习,大家都或抽烟或两三个凑一块窃窃私语,见周鸿和侯本福进小组,大家着实吃了一惊:两个小时前剑拔弩张要干仗的两个人,这会咋个有说有笑的回来了?新犯侯本福不是被积委主任带维纪员来带去了吗,咋个这会又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还和组长有说有笑的回来,到底咋回事?
周鸿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一摞纸给侯本福:“你要在这里看也可以,要拿那边去看也可以,反正大概就是写上面这些内容,我写起累得很,一篇纸都要写半天。”周鸿看着另一个人说,“他也差不多就是个半文盲,叫他写个周总结比我还费力。”
小组里的犯人就压抑着声音和情绪拘谨地笑起来。
周鸿说的那个人是小组学习委员,那人听周鸿这么说他,就傻傻的笑着说:“文的不行,来点武的还将就过得去。”
大家又拘谨地笑起来。
侯本福说:“我还是就在小组看吧。”
侯本福从床下把自己的小凳子拿出来,靠着床脚坐下,展开小组学习周总结看起来,这时那个学习委员凑过来笑嘻嘻的说:有两个周是我写的,我翻给你看。学习委员翻出两页指给侯本福看:“写得还可以吧?基本上没有错别字,而且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写完了。”
侯本福差点喷笑出来,不是笑别的,是笑他就写了半页纸的所谓总结,三个错别字,语句还不通顺,他居然还这么自信。
但是侯本福一惯以来就认为导致上不了学,没文化的原因不一定在文盲或半文盲自身,而且有文化和没文化是个相对概念,自己比起一个文盲来讲肯定是文化人,但比起一个顶级知识分子来讲,还不就是个半文盲;还有一点就是,一个人可能不会识文断字,但他却可能具有另一方面的天才本领。你具备的文化别人不具备,别人具备的文化可能你也不具备。这就是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所以他从不以自己有半瓶墨水而自矜,也不因为别人是文盲或半文盲而轻视。
侯本福很诚恳的给这个学习委员指出了几个错别字,其他的就没再说什么,因为说得更多一点,更深一点,人家一时半会也理解不了。
这时帮侯本福叠被子的那人也凑过来,递一支烟给侯本福,侯本福说完我不抽烟,谢谢。那人自我介绍道:“我姓李,李广文,贵州省遵义市仁怀县人,进来以前在茅台酒厂上班。能够在这点认识你兄弟也是我们的缘份。”
侯本福一听是国酒厂上过班的人,就来了三分兴趣,也热情的说:“幸会幸会,你一说起酒我的酒虫就要爬出来了。”
“侯老师你喜欢喝酒?”李广文问道。
“特别喜欢,不是一般的喜欢。”侯本福摇着头表示身陷囹圄,与酒无缘了。
侯本福随便看了几周的所谓学习总结,后面的直接就没去翻,他把这摞总结整理齐整,然后归还给周鸿:“周组长,我已经晓得该咋个写了。”
周鸿笑嘻嘻的说:“以后每周的都交给你啰?!”
侯本福回答道:“信得过就交给我,我尽量完成好。”
此时,走廊上传来黄正金的喊声:“各小组准备碗筷开饭!”
一听到开饭,大家就显得很兴奋,立即在监室排成一个弧形的长队,迅速到放碗筷的储屋间去拿碗筷,然后又回小组排好队,等黄正金呼喊自己的小组编号。
只要一听到呼喊本小组编号,那速度和那神情,凡是看过战争电影上尖刀排冲锋的特写镜头的,就不难想像彼时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