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鸿组长走回小组兴奋地说:“你妈哟,这回的周学习总结总算没有退回来重写了,你妈哟,还得杨干部表扬了,说要把我们组这回的学习总结贴在宣传栏,你妈哟,这回老子看还有哪个组长敢和老子拽,你妈哟……”
据说周鸿组长在特别开心特别自豪的时候说话会情不自禁的加上“你妈哟”,就相当于古人写的辞赋里面要有“噫吁嚱”这类叹词一样。他交了小组学习周总结回到小组,一共说了二十多个叹词“你妈哟”,当然,组员们只要听组长在一天内说了“你妈哟”两次以上,这天大家就会比较放松,因为组长一高兴,纪律要求方面就会放松,也不会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
果然,组员们立马就收到了重大利好消息,周鸿组长说了二十多个“你妈哟”后,像平常要求大家闭嘴安静一样“呯呯呯”拍响三声课桌,等全场鸦雀无声后,他抬着头,用下垂的目光看着大家:“本组长宣布,今天全天不学习。等会我去请示杨干部,让我们小组的去坝子上活动活动。”说完,他把头偏向一边,目光仍然是保持垂视,突然厉声问,“大家有意见没有?”
组员们立即高声回答:“没意见!”
“想不想去坝子活动活动?”
“想!”
“好,等杨干部看完各小组报上去的周学习总结,我就去请示,你妈哟……”
队部规定,各小组每周学习不少于六天,周一到周六,星期天休息,今天是星期六,本应组织学习,但今天只有杨干部一个人值班,而杨干部,又恰恰是直接罩着周鸿的人。所以周鸿敢表态今天不学习,而且还要去请示给大家放风。
大约一个小时后,周鸿组长去向杨干部请示让二组组员出去“活动活动”的事,得到了杨干部批准,周鸿回到小组立即着手安排:“第一,把三人联号小组名单立马拟一份给我;第二,‘五大员’必须负责出去后的纪律;第三,去到坝子后不准窜监窜组,不准与外单位的任何人接触,说话、传递物品;第四,不准私自走出三门岗;第五,不准脱离三人互监小组擅自行动;第六,听到集合口令立即集合整队。听清楚没有?”
所有组员立即大声回答:“听清楚了!”
于是,在那一声清脆的指令下,每个人都稳稳地搬起自己的小凳子,井然有序地排成两排,鱼贯而出。众人朝着那片似乎比无垠草原还要宽广的坝子前行。此时的侯本福,内心满是新奇与打量的渴望,这才认真地将目光投向这坝子。
宽阔的坝子四周,矗立着清一色三层高的红砖楼房,质朴而规整。整个区域仅有一道大门供人进出,这道颇具标志性的大门,被大家称作“三门岗”。楼房前,也就是坝子的四周,栽种着一棵棵枝干粗壮、枝叶极为茂盛的梧桐树。那繁茂的枝叶相互交织,洒下一片片清凉的绿荫 。在梧桐树与楼房之间,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宣传栏,里面张贴着近期的监狱活动、规章制度以及一些改造心得等内容。楼房的墙壁上,一处接一处的墙报和大型标语十分惹眼,墙报上有犯人们自己创作的诗歌、绘画,展现着他们内心的感悟与对未来的期许;而那些大型标语,则以醒目的红色或白色字体,时刻提醒着犯人们要积极改造。在楼房三楼的外墙上,是字体更大的标语,虽然历经岁月的冲刷,颜色有些斑驳,但那显然是很多年前的口号,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那个特殊年代的独特特征,默默诉说着往昔的监狱故事。
坝子正对着三门岗的一边的正中央,是一个由水泥砌就的主席台,它方方正正,也像是一个露天大舞台。平日里,一些重要的教育大会、表彰大会、文艺演出就在这里举行。坝子上,并排着四个篮球场,两两相对,分成左右各两个。在篮球场中间,是并排着的两个羽毛球场。所有球场上的边界线、功能线以及禁区线,都是由陷进水泥地面的白色瓷砖构成,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些白色瓷砖反射着微光,显得格外清晰。整个坝子呈规整的四方形,布局合理又不失大气。严格说来,这些楼房和坝子是罪犯的宿舍和运动区域,当然,全监犯人大会和各种大型活动也都是在这个坝子举行。周一到周五的白天,这个坝子上很少有人活动,因为罪犯们都走出三门岗,前往二门岗以内或一门岗以内的车间做工去了。还有一个专门从事建筑行业的大队,称为建筑大队,这个大队的犯人基本上是离开监狱,去参与社会建筑项目的施工,他们在外面的世界里,用自己的劳动为社会贡献力量,同时也在实践中接受改造。
侯本福所在的小组来到坝子上,小组“五大员”之一的纪律委员,身姿挺拔,一脸严肃,他熟练且干练地安排大家把小凳子整齐地码放在坝子的一个角落树荫底下。码放好后,他又大声吆喝着,叫大家排成两个纵队,沿着坝子边沿的树荫底下不快不慢地围着坝子“走圈圈”。他特意强调,只要不脱离队伍,其他倒没有严格的要求。体弱年老的,走一圈两圈走不动了还可以报告“五大员”,然后在码放凳子的位置休息。
其实小组里的犯人每天来这个坝子的机会并不少,早、中、晚,一日三餐就得来三次。有时候,干部会要求小组的犯人到坝子上“操军训”,基本上是每周有那么三、五次或七、八次,因为有时两、三天一次,有时一天都可能两、三次。但不管是开饭或是“操军训”,都有着严苛的纪律。犯人们不能自由张望,眼神只能平视前方,更不能偏离自己所站的队伍。头、手、脚应该在什么位置,身体应该是站、蹲、坐,所有的动作姿势都有严格要求,不允许有丝毫违犯。一旦违犯,可能立马光头上就会冷不丁挨上违纪员一巴掌。那巴掌落下的声音极为响亮,清脆得能在整个坝子上回荡,瞬间就能让你在半秒内成为全场焦点。可这焦点也仅仅只能维持半秒,别的犯人转头看你笑话的同时,稍不注意,可能他自己立马也会挨上一巴掌。
也可能不是光头上挨一巴掌,比如纪委会的维纪委员陈勇军,他有着自己独特的“执法”方式。他就喜欢拿着一本厚厚的杂志卷成筒,在开饭的队伍边上悠哉悠哉地走来走去,那模样看似悠闲,实则眼睛紧紧盯着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只要看见哪个犯人稍微乱动一下,他就会眼疾手快,一书筒子打在你脸上。他之所以拿着杂志,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手里不可能拿别的,只有拿着书,任何领导和干部都不会认为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拿着书,还可以装作一副爱学习的模样,可实际上,那些杂志上的字全都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几个字。不过,杂志上有很多漂亮女人的照片,那可是他随时要目不转睛地看上一会的“灵魂养料”,每次看到那些照片,他的眼神里就会流露出一丝别样的神采 。
有次侯本福在队列里不经意抬了一下头,想稍微活动下僵硬的脖颈。巧合的是,陈勇军正好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他心中一喜,觉得又有“犯错者”被自己逮到了,于是拍了侯本福肩膀一下,想等他转头时好给他脸上来一下,以彰显自己的“威严”。可是侯本福一转过头来,陈勇军扬起的书筒就停在了空中。陈勇军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调侃的笑容,开口说道:“天上有飞机啊,你看个锤子。”侯本福吓了一跳,立马站得笔直,一动也不敢再动。
侯本福正随着队伍走到三门岗的位置,见一个留着小平头的犯人手里拿着一张小白条子走进三门岗,他知道这是送接见条进来,他就想,要是送给自己的就好了,母亲和妻子还有儿子是他在钢城被公判那天见过,后来在被改判的第二天见过父母、妻子和儿子,他对家人的思念之情不是言语可以表达的。这时周组长走近送接见条的犯人问:“是不是我们入监队的?”
送接见条的那犯人回答:“是的。”说着,拿起接见条看了一眼继续说道:“侯本福,是不是个新犯?反正没有见过这个名字。”
周组长说:“是我这个组的新犯,你快送到我们干部办公室去,杨干部值班。”
他们的对话都被侯本福听见的,果然是自己的接见,侯本福心里一阵欣喜。
这时周鸿组长问道:“侯本福,你的接见,要回小组拿东西带出去不?”
侯本福想了一下回答道:“我有东西要带出去。”
周鸿说:“那你快点回小组去拿东西。”又对一个“五大员”说,“你和他一起回小组。”
那个“五大员”领着侯本福一路小跑回到小组,其实侯本福要带出去的是与妻子的离婚起诉书,因为第一次在钢城看守所写给妻子的离婚起诉书妻子没有同意,他现在刑期已经有了结果,注定是十分漫长的一段岁月,妻子还年轻,他不愿拖累妻子。再一次下决心与妻子离婚,如果妻子再不同意,他就下决心单方起诉,这婚,必须离,不离婚是不现实的。
杨干部带着侯本福走出三门岗,走到二门岗的时候,杨干部叫侯本福立正看着二门岗岗楼上的武警喊“报告武警,入监队罪犯侯本福外出接见!”
武警看了看侯本福,大声回应:“走!”
杨干部才叫侯本福跟着自己出了二门岗。
接见室设在一门岗进监的右边大约一百米的位置。是一间长方形的大厅,靠大厅的两排窗户下是两排类似于餐厅卡座一样的座位。罪犯与亲属可以近距离直面相见。
在接见室的一张桌子边上等待自己的果然是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子。
侯本福走过去,“噗通”一下给父母跪下 ,热泪夺眶而出,他看着父母,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
他的父亲一把将他扶起来:“能活下来就好,有命就有希望!”
母亲和妻子不停的揩着眼泪。侯本福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儿子“咯咯咯”的笑着不停的摇头晃脑喊着:“爸爸!爸爸!”
泪水伴着笑语,一家人聊了很多话,毕竟是阴阳相隔只差毫厘之间,而终于又生而相见,许多的感慨与惊吓都在这短暂的相聚时刻尽情倾诉。只怪时间过得太快,只怪给的接见时间太短。管理接见室的犯人在一边提醒道:“侯本福请抓紧时间,你还有五分钟就到接见时间了。”
侯本福从裤袋里掏出离婚起诉书递给妻子:“我起码二十年才能出来,你还是重新找一个吧,你不重新找一个,等于我们家就是两个人坐牢。你不同意,我也要把这份起诉书寄给法院!”
妻子紧紧抱着他,两行热泪像两根线一样的流下脸颊:“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等你,管它几十年我都等你!”
侯本福轻轻推开妻子,看着她的眼睛说:“在离婚这个事上我希望你理智对待,面对现实,婚是必须要离的!”
说完,侯本福又抱了抱妻子,又给父亲母亲磕了个头,再亲亲儿子稚嫩的圆圆的脸蛋。他勉强地笑着说:“我进去了,你们以后都尽量少来,从钢城到渡口桥监狱要坐几个小时的班车你们都要上班,只有周末才有一点休息时间。不用担心我,我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减刑。”
接见回来,侯本福的心情一半是欣喜一半是忧愁。喜在见了亲人,忧在遥遥无期的刑期。
同改们还在坝子里活动,这会没有排成队列散步了,大家都在一定区域里自由活动,有的三两个聚一块聊乐天,有的在活动四肢,有的独自坐在一旁想自己的心事。侯本福回到群体中,走到周鸿组长跟前说:“是我父母和妻子、儿子来接见我。”
“家里头的人来说了些啥子呢?”周鸿问。
“没说啥子,就是叫我遵守监狱的纪律好好改造。”
周鸿又问道:“没有给你说有啥子事找哪个领导找哪个干部吗?”
侯本福立马意识到周鸿是想探他是哪个领导或干部在关照他。于是回答道:“没有,只是跟我说外面的事不用担心,家里的人都晓得,只要自己好好表现,不会吃亏的。”侯本福这句话说得不明白,但明白的人自会以他的明白去作理解。
周鸿“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但他认定侯本福在这里一定是有领导罩着。按这里的说法就是“哪个人是哪个领导的面目。”侯本福刚入监日子就这么好过,而且还在积委会办公室给他安排了办公桌,这是一般的面目都没有过的特殊待遇,侯本福一定是哪个监部领导的面目,不然,指导员不会这么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