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闻弦气息一颤。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叫他名字。
闻弦,闻弦歌而知雅意,睹远物而知情意。
下一瞬,他怀里就被塞了一只狗。
柳闻弦懵了一下。
她轻声道:“小崔给你抱,隔壁的婶子将它照顾得很好,洗得干干净净的,抱起来软乎乎的。”
句句没有安慰,可句句是安慰。
明白她这是在安慰自己,柳闻弦有几分委屈地控诉道:“我想抱阿柔,不想抱狗。”
温柔牵唇,语气温柔:“那我也给你抱。”
小崔狗眼全是茫然地从主人怀里抬头:“汪汪汪!”
似乎在问:咋滴啦?
柳闻弦低头对上狗子蠢萌的眼睛,嫌弃地把狗子推出去,抱温柔去了。
“汪汪汪?”
他低声询问:“阿柔先前不是说,添了几分颜色更好看吗?怎么还哄我?”
那时候,温柔看着他眼尾的绯色。
温柔:“是好看,可如果好看的代价是你难过,它不值得。”
柳闻弦愣在原地。
......
柳闻弦的话,让温柔想起来崔扶舟先前的作为,和原主记忆里他投诚做了新朝首辅一事。
那他所有的作为就都说得通了。
崔扶舟一开始就是想把高业郡的事儿揭过去。
说不定一开始他来接触高业郡的案子,来辅助她查案,就是因为这里有他崔氏的生意。
而后,柳闻弦又把他知道的关于张宴喜的其他消息告知了温柔。
张宴喜和州令的确开设了借抵的银铺,可这银铺如果过期不还,抵押的田地照样要归属银铺。
百姓种地都是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如果再出现水患,还不上钱的比比皆是。
运江途经梁州地界,几乎隔年就要冲垮一次堤坝。这事真有这么巧吗?
小的不上报,大的报上去了,因为运江水势汹汹,皇帝也知道人力有限,一般不会过度苛责当地州令,朝廷还要拨款赈灾。
结果拨下来的赈灾款,少说都要腰斩。
州衙上,是下吃百姓土地,上吃朝廷赈灾款。
其实不止如此,银铺暗地里还给寒门学子借银子,有地的押地,没地的抵人,这个人,一般就是这些书生的妻子、姐妹。
导致当地时不时就会有自尽的女子。
有些没自尽的妇人,也常会被自己给自己戴绿帽的丈夫殴打厌弃。
这就是“星火”中人潜伏梁州官场多年得来的消息。
温柔:“你们手上现在有多少证据了?”
柳闻弦:“如果能让女皇彻查,足以让他们翻不了身。”
......
再次和秦平津见面,是在一处破旧的小院里。
外边儿下着小雨。
秦平津顶着蓑衣斗笠进门,摘下斗笠蓑衣后,是一身平平无奇的朴素衣衫:“江大人,又见面了。”
温柔:“秦司察就不防着我一些?”
秦平津轻笑一声,也不需要人请,自己拖了张板凳坐下。
他睨着柳闻弦:“那日这小子和你一同入府的时候,我便知晓,有一天咱们会坐在一处开诚布公,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柳闻弦面上起了几分热意:“秦大哥,说正事。”
秦平津笑笑:“你小子要娶亲了还不是正事?咱们怎么也算是一个先生教的。”
柳闻弦耳根都快红透了。
温柔:“秦司察别逗他了。”
秦平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温柔。
“闻弦,替我倒杯热水来。”
柳闻弦猜出二人有话要说,迟疑片刻,还是转身去了。
待到柳闻弦离开,秦平津道:“江大人,他性子轴,你若只是一时兴起,便换个人玩。”
温柔:“大家都是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还是知晓的,我没这种爱好,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玩。”
秦平津笑了笑:“那咱们就说正事,江大人有几分把握让女皇松口查下去?”
光有证据,也要看女皇敢不敢动人。
崔氏这样的庞然大物,背后盘根错节。
有勇气和天下所有氏族争锋相对的帝王,屈指可数,下场嘛......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可不是开玩笑的。
女皇本身处境也说不得多好,她肯不肯动崔氏,还是两说。
温柔目光锐利:“十分。”
不查也得查。
......
商议许久,秦平津将一个包袱裹着的木盒放在了桌上。
“只有这些。”
他转身正欲离去。
温柔忽然出声:“等等。”
秦平津脚步一顿,就听她问道。
“不再见他一面,一同喝一场酒吗?”
那高大的背影佝偻了些许,似乎有种沧桑感。
秦平津语气看似平静,却有种深沉颤抖的感觉:“不了,故人呢,分别久了,就淡了。
往后小弈和百姓,江大人多费心了。正好,秦某尚有余火,可助江大人一臂之力。”
温柔幽幽望着秦平津离去的背影,没有阻拦。
秦平津笑着踏出小院,望着雨幕。
天高,乌云远,雨水寒凉,他穿着粗布麻衣。
却是这几十年来,他觉得最轻松的一日。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他只想本本分分做人,本本分分做官。
可这些年来,他以身入局,为了得到更多证据,为了知道更多,为了拿到那把捅向罪恶的刀,他做了太多违背初衷和良心的脏事。
心死了的人,活不了。
......
梁州州衙得到消息,秦平津忽然病倒。
一晃好些日子,不见踪影。
直到十二月。
这位梁州督查司左司察,才被发现已经无诏回京,于金銮殿上,撞柱而亡,手中有血书一封。
纸上详细记载着他任职期间所做之恶事,以及与他相交之人。
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自危。
崔扶舟:“???”
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崔扶舟刚到梁州城又病倒了,刚好,就收到了这么大一个“好消息”,书童都怕他又厥过去。
温柔还在梁州处理后续事宜。
就收到了女皇的圣旨。
命她捉拿相关人等回京。
温柔看着手里的圣旨,转身就对上了柳闻弦的目光。
“秦大哥走了。”
他的话不是疑问。
温柔:“闻弦——”
柳闻弦一把将她搂进怀中,下把抵在她肩窝处:“阿柔不必忧心我,那是秦大哥的选择,也是我们早有预料的结果。”
走了秦平津这条路,不是变节,就是枉死,能够达成所愿,已经算是好的结果了。
他只是有些难过......
......
再次见到张宴喜,他仍然在田地里。
怡然自得地坐在田埂上,拿水壶喝着水。
听见脚步声,他也不曾转头,只道:“来了。”
温柔身后跟着已经回来的方照和许统领一行人。
“看来张司察已经有所预料了。”
张宴喜淡淡笑着,淡然得好似他不知道今日要被捕一般:“我们这种人呢,本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早晚要做这个准备,也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