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闻弦徐徐抬眸,用一种认真且郑重的眼神看着她。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大夏底层出身。”
如今氏族林立,权力垄断就会导致资源垄断,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是件很可怕的事。
氏族握住了权力、知识、经济,就能够阻断普通人上升的道路,将之据为己有。
地位低下的百姓缺乏资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更学不到知识,可学不到知识就不能改变阶层,就没有资源。
没有资源,就很难学到知识,就没有往上爬的道路和能力去改变阶层,这就是一个死循环。
长此以往,富贵的越富贵,穷的越穷,甚至在权贵的欺压下,没办法生存下去了。
谁愿郁郁不得志?谁愿一辈子做别人踮脚那块石头?
以崔氏为首的氏族个个风光无限。
其手中家财万贯,掌握着无数正规生意和不正规生意。
比如赌场、人口交易、青楼、走私等等,甚至高位者时常重金出售科举名次、官职等等,官商勾结、官官相护。
正规生意还常有压迫,更何况不正规的?
他们这些人,多是受权贵欺压的普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或家破人亡、或家财被夺、甚至科举名次被顶替等等。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没有血缘,只有同样的信念,组成了一个民间组织,名为星火。
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们要做的,就是拔除世家毒瘤,为普通人争一个机会。
有人出去务工做生意负责赚钱,有人潜伏进官场搜集证据,有人潜伏后院为人婢妾。
有人偷偷开设书院,无偿教不识字的人识字读书,帮忙照看那些“无名之人”留下的孩子,甚至遗孤。
从第一代开始,用了整整五十年,他们才走近了权力。
潜伏在各行各业。
可他们没有背景靠山,又大多数不愿意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所以无论怎么走,都爬不到至高的位置上去,和氏族斗。
但他们没有放弃,也许最终的果实他们品尝不到了,但他们相信,未来会有更多人看到光亮。
这中间,不断有人受不住诱惑变节,卖了曾经的同路人做投名状。
导致他们死了许多人。
这就是柳闻弦迟迟不敢开口的原因。
温柔听着他的话,沉默了许久,握住他的手。
她想到,后来燕七七和那支国破不肯降,终被放火烧山的军队。
或许,那些人,就是坚守到最后的人。
他们知道自己的家也许不够好,但这还是他们的家。
柳闻弦眼睫一颤,心间塌陷一角:“阿柔是在哄我吗?”
她缓缓颔首,顿时令面前的人满腔酸涩地红了眼圈,紧紧拥住她。
“阿柔真好,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好不好?”
温柔轻柔地摸了摸他头发:“嗯,我跟你去。”
那温柔安抚的动作,似乎每一下,都轻轻落在了他心底。
拨动着那一汪静谧的湖水。
......
柳闻弦带着温柔来到了羌溪郡的一个村子。
这里有间小院,院门前种着枣树,破败程度和张宴喜那个院子差不多。
柳闻弦到隔壁邻居家问婶子拿了钥匙,开门进去,就有只大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了。
柳闻弦笑着蹲下身摸摸它的狗头,捧着狗脑袋看温柔。
“小崔,跟你的新朋友打个招呼。”
“汪汪汪!”
温柔眼皮一抖:“它叫小崔?”
温柔合理怀疑柳闻弦是在指桑骂槐恶心崔氏。
柳闻弦笑容淡了下来:“小崔原本的主人,一家六口,便是因为崔氏的生意而死,阖家上下,只剩下了这条狗,所以我给它取了个名字。”
他说话间,去屋里拿了把竹编的椅子出来给温柔坐下。
“阿柔坐。”
温柔看着摇着尾巴一点不怕生凑上来的大黄狗,轻轻给它顺了顺毛。
它立刻拿脑袋供着她手心。
她不禁笑了一声:“这就是你的朋友?”
柳闻弦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崔的主人,是我的发小。”
他被拐卖之后,机缘巧合跑了出去,一度四处流浪,后来回到故乡,人都已经没了。
他徐徐道来。
崔氏表面上,是多出士人的大族,但大族也得花钱啊。
做官的,比如秦平津那样的,一月也不过三百两,能支撑得起他一掷千金吗?
贫瘠的地方,这些官员一年尚且能捞上两三万两白银,富庶之地,一年上二十万两也属寻常,巨贪富可敌国不是开玩笑的。
这些钱是哪来的?层层剥削出来的民脂民膏。
但这些钱在大家族眼里,可能也就供一人挥霍。
崔氏族中也有专门做生意的,各类生意都做,但只做正经生意并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为了名声好听,他们将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全部交给了上官家。
这些生意,已经不仅仅是喝百姓的血了。
正规的渠道不够用,他们甚至拐骗绑架售卖幼童妇女。
那些歌舞坊、花楼里,有多少女子甚至娈童,是被父母丈夫兄长卖掉,是被欺骗拐走,是被在某个角落绑走?
最后的结果,无外乎就是年老色衰晚景凄凉,或者年纪轻轻一身脏病,连大夫都请不到,病死了,一卷席子曝尸荒野。
燕七七就是他凑巧从花楼里带出来的,她从小就有一股蛮力,父母想卖她,但她比过年的猪还难逮,最后是被骗进去的。
燕七七那时候还不怎么懂事,只知道爹娘不要她了,天天嗷嗷地哭,嗷嗷地喊爹喊娘。
后来长大了,也不要她爹娘了,就只认柳闻弦这一个亲人,要不是柳闻弦拦得快,她都要喊爹了。
这是能喊的吗?给他都喊老了!
柳闻弦扯出一个讥讽的笑。
“他们用无数‘奴隶’的血肉,普通人的毕生积蓄登顶高位,锦衣玉食。
人人都说,崔氏公子光风霁月,可这光风霁月之人,享用着他人性命血肉铸造的富贵长大。
阿柔,你说,他既如此雅正君子,为何无一丝愧疚之心?”
他眼中浮着戾气与厌憎的情绪,整个人不同往常那般慵懒随意,透着股阴郁而凛冽的气息。
眼尾那因为情绪激动攀上的霞色,让他瞧起来有种脆弱破碎的美感,蛊惑得人想去触碰他的眼睛。
温柔抱起被喂得肉乎乎的大黄狗:“闻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