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混肴
千年已经过去,弃族的人不再回来。
梦境和现实混淆在一起,霍尔德从漫长的黑暗之中睁开眼睛。
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他感到体内巨大的力量在横冲直撞,只是瞬间苍青色的巨龙便腾空而起,龙类无论是从人类姿态化成龙形,还是从龙形变成人类姿态,都需要一段茧化的时间重塑身体,而在‘进化’之后,它们可以在瞬间改变自己的血肉乃至骨骼甚至于重组基因!
他猛地扣紧狰狞的巨爪,如同再次抓住那力量和尊严的权柄!
终于能看见了,如此清晰如此美好,一切的一切纤毫毕露地映入他的眼帘,包括那低垂的、毫无生机的龙尸。
“啊……”他突然捂上眼,如天崩地裂般的感情压垮了他。骤然间无数酸咸的液体在眼里疯狂涌出,那是沉淀了千年的孤独。
恐惧掏空了他的心脏,他感到他忘记了什么东西,忘记了他是怎样获得这力量的了,也忘记得到这力量会付出什么代价了。
那代价,他承受不起。
“啊!”他嘶吼着,巨大的龙形不见,瘦弱的少年从空中直坠下来。
“啊啊啊啊啊!”他疯狂地吼叫着,希望能听到回答。
少年的身形重重地坠落在地上,鲜血四溢,每一节骨骼几乎都被摔成三四段,他艰难地挪动着,向着那巨大的黑色龙尸挪去,他的骨骼在下坠的过程中摔得几乎粉碎,那就那么艰难地挪着血肉模糊混合着骨渣的身体挪动着,“哥哥,哥哥……”他轻声说。
“哥哥,哥哥!”没有人回应他的声音。
“哥哥!”他终于挪动到了黑蛇的面前,如生铁般坚硬的面骨此刻已深深地凹陷进去,两行血泪早已干涸,只剩下暗红色的血迹,黑蛇全身的血肉似乎都消失不见了,被鳞片覆盖的皮囊紧紧滴贴在几近分崩离析的骨骼上,霍尔德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在他淋漓的鲜血触碰到龙尸的一瞬间,黑蛇化为了古铜色的灰尘。
“哥哥!”
难以形容那是什么声音,那是至孤独、至悲伤、至绝望所凝聚成的振动,向四处扩散开来,浸透了多少个千年的痛苦呵,那根本不是人的声音,地狱中的恶鬼们聚集在一起也没有那样的哀鸣,那该是何等的痛苦,怎样的咬牙切齿,才能发出的声音啊!
零闭上眼,不忍去看那满目的疮痍。
路明非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几乎僵硬了,剧烈的麻痹感刺痛着他的神经,海水侵透了他半边身子,在凛冽的寒风中结上了一层冰碴。
他的身体在被缓缓地拖动着,瘦小的身子艰难地扛起他的肩膀,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空气中浮动着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那么温暖,女孩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身上,那温暖似乎连冰都能被融化,是谁呢?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想转过头看看那个人,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黑蛇的吼声摧毁了他的一部分神经,剧烈的麻痹感遍布他的全身,四肢有些微微抽搐,似乎触电了。
女孩忽然奔跑起来,扛着他的肩膀,把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到自己的身上,这时路明非听见了女孩紊乱的喘息声,以及空气中浮动着的、淡淡的血腥。纷纷扰扰的碎片在这一刻瞬息而至,那些遗失在记忆里的温暖骤然间覆盖了他,眼前出现了燃着火的长廊、黑色的拘束衣、白色的雪山迹线、女孩瘦小的肩膀和淡淡的金发。
以及,他对女孩许下的誓言。
零骤然加快了脚步,剧痛几乎在瞬间吞没她的所有意识,伤口好像已经彻底裂开,空气从伤口中进出,她强行压下剧痛,胸口那道被贯穿的伤口又渗出了鲜血,零感觉自己的瞳孔似乎开始溃散了,眼前一阵模糊。
言灵·鬼胜。
消除一切痛觉。
她强打精神,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终于再次被从身体里驱逐出去,只是身体越来越累了,过度透支言灵之力的副作用已经开始,眼皮似乎随时都会因为剧痛和疲惫撂下来。视野的余光刚好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洋,那海完全不像零所见过的那样浪涛层叠,反而平静无比,像是被驯服的奴仆,连一丝涟漪也不曾泛起。
似乎那不是海,而是宁静的湖泊。
然后那个宁静的湖泊咆哮起来了。
像沸腾了似的,滔天的大浪瞬间卷起,几乎遮住了半边天空,散发着昏暗光线的黑月显得越发狰狞,那诡异的光线似乎映照在浪花上,以至于巨浪的边缘无数破碎的水雾折射出无数道瑰丽的彩光,一闪而逝。
怒涛咆哮,排山倒海地压下来,在与海面接触的一瞬间翻起巨大而破碎的浪,浪又碎裂成无穷的水雾,被后翻起来的浪一并打得粉碎。
海水不受控制似的隆起、水花四溅、苍青的巨龙破水升空。
最终所有的海水形成了循环,浪涛一个接一个向着龙的正下方涌去,此时那里已经汇集起了巨大的黑洞。
深不见底的黑洞。
数以千万吨的海水被填充到那个中央的漩涡里,瞬间消失不见,似乎被莫名其妙地吞噬了似的,又或是所有的东西都向某个不可预测的空洞涌了过去,无始无终。
海水大片大片的消失,云也开始向着那个最中间的漩涡中涌了过去,云彩打着旋形成了巨大的云涡,风雨雷电在一瞬间响彻,巨大的轰鸣声充斥天地。
旋转的云雾触碰到了旋转的海水,那一刻仿若天与地的交接,云与海的相拥,刹那间美的像是海天逆转、星河倒悬。
零骤然间感到无比的干燥,似乎在瞬间周围的一切水分都被抽离了,汇聚到那巨大的云涡之中,胸口的贯穿伤又一次裂开,血液也在一瞬间扩散到空气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唇边干涸的血迹。
路明非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总算在这句麻木的躯壳里找到了一丝还活着的感觉,隐隐约约似乎被什么人抱着,颅骨深处剧痛,那些破碎的记忆如同被快进了几百倍一样在他眼前闪灭,他睁大眼睛想仔细辨认,又在瞬间消失。
他抓不住的,那些丢失的曾经,就像现在,他抓不住女孩的手。
眼前是一层模糊的气界,好像分割着生与死的空间,零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几乎看不到那层模糊的气界。她伸出手,什么也触碰不到,因为手已经麻木了,没了丝毫的触觉。
这里果然是尼伯龙根,他们……是新王登基的……祭品啊。
零艰难地托起双手,抱住路明非的肩膀,双手摸索着,那道生与死的大门。
鲜血肆无忌惮地从胸口流出来,淡金色的长发垂下来,被鲜血染的血红,湿漉漉地垂在胸口,骤然间的发力使她眼前一阵模糊,铺天盖地的疼痛覆盖了过来。
零只感觉到自己全身的痛觉神经都像是被铁骑疯狂地践踏着,她已经支撑不住“鬼胜”这个高阶言灵了,远比之前更剧烈的痛楚出现在她的身上,忽如其来的痛楚几乎摧毁了她的意识,她瘦小的身子微微颤抖,血管突出体表,蛇一样跳动着,眼瞳中的金光摇摆不定,她咬破了唇,一丝鲜血从嘴角流下来,在苍白的面孔上分外刺眼。
然而那双手,仍旧紧紧地抱着路明非的肩膀,一颗不曾松开。
“在哪里……”声音艰难地从唇边挤出,在剧烈的疼痛下嘶哑的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究竟在哪里……那生与死的界限……尼伯龙根的出口……究竟在哪里?
零只感觉眼前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快撑不住了……怀中男孩的脸就在她面前,可她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了。
麻木的双手终于有了了一丝触感,像是触摸到了什么冰冷的物体,那是一扇透明的门,分割着生与死。
看到“门”时,零的身体里又多出了一股力量,她就那样无比疲倦地、却又用尽全力地……推开了那扇门!
“零……”一声微弱的呢喃。
“零。”身体被推出的一刹那,似乎一瞬间变的轻了许多,轻飘飘好像无根的蒲公英,一阵风便会吹散。似乎听到了一声清丽的鸟鸣,像是……天鹅最后的哀歌。
“零!”路明非终于恢复了知觉,然后……他看见了那抹熟悉而又陌生的淡金色……被鲜血染红的淡金色。又是什么东西又失去了么?这样疼的撕心裂肺?那是因为真的要失去什么了,因为他犯了错误,他忘了那个人,当他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不,不要……你出来啊零!”路明非挣脱了身体里的麻痹感,疯狂地冲着女孩熟悉的身影狂奔过去,却被阻拦到那一层薄薄的气界之外。
他眼睁睁地看着零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那是如释重负般地、却又万分不舍的笑容。血雾在她脆弱的身体中爆出,那刺目的颜色像是化作了冰水,自路明非破碎的心口上灌了进去,冰凉彻骨。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那巨大的枯骨般的尾刺再一次贯穿零的身体,剩余的鲜血被巨大的血压泵出,似乎隔着那扇门溅到了他的脸上,烫得似乎要燃烧起来,把他化为灰烬。
推开生与死的大门,总要有人留下来做那个开门的……祭品啊!
赤红水底,女孩红色的发丝、周围在水中氤氲扩散的鲜血。
地下空洞中,男孩脸上空空的血洞、苍白的脸和汩汩的鲜血。
命运为什么那么无趣,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最残酷的事实掰开呈现在他的眼前。
“路鸣泽,路鸣泽。路鸣泽!”他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疯狂地咆哮起来,他很少有过这样的失态,他只是个废柴而已,咆哮又有什么用?
“路鸣泽!路鸣泽!路鸣泽!”他咆哮的声音传了回来,没有人回答他,除了这个空间的回音。
“路鸣泽!”没有人回答他,路明非拿出手机,手指狠狠地拍在屏幕上,力量之大以至于屏幕上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着,调出了象征着他生命的轮盘。
他全身的血都凉了,古铜色的指针已转了完整的一周,血槽已经空了,屏幕上血红血红的0%像是冰冷的双手一样扼住了他的喉咙。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明……明明还剩下50%的?明明还剩下50%的?
路明非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似乎一切的力量都被那血红的0%给剥离了。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不断重复着的声音。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连魔鬼都抛下你的时候,谁还会在你的面前多停留哪怕一瞬?
他疯狂地扣打着那扇不存在的门,指间鲜血淋漓,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昏沉的头脑变得清醒了些,他低头看着手上模糊的血肉,缓慢地捂住脸。
原来没有魔鬼,他什么也做不到。
这就是魔鬼的手段,毫不拖泥带水,该收取灵魂的时候,永远不会迟疑,该放弃生命的时候,永远不会手软;魔鬼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斩断你剩余的所有希望,他不会给予你怜悯也不会给予你同情——他只会一步一步地,把绝望的你推入深渊。
这么想着,小魔鬼诡异的笑容似乎浮现在他眼前。
不,不不,一定不是这样的,魔鬼也许会抛下你,但绝对不是在你对他还有价值的时候,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是……他对于魔鬼来说已经没有丝毫的价值了。
在那个铜盘上转动的或许不是生命的指针,而是价值的天平。
路明非在一瞬间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缓缓地、慢慢地跪坐在地上,他终于体会到了那种,如山崩海啸般汹涌的无力感,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只能看着,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无用地捶打那扇并不存在的门,眼睁睁地看着女孩金色的发丝染上猩红,眼睁睁地看着喷涌着的鲜血。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