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元天气寒冷,一入了冬,军帐里四处都刮着凛冽的寒风。
老太太身子骨弱,染上了严重的风寒之后,本就坐着轮椅的她竟然一病不起了。
谢珏整日庶务缠身,陪在她身边亲手侍奉的还是谢潇。
大婚之后,草原上可敦的冠帽头饰与礼服还是繁杂的很,周围没有外人,谢潇悄悄将项链和冠冕摘了下来。
谢潇侍奉老太太饮药,老人还是跟个小孩似的,苦着脸不愿喝。
谢潇哄着:“祖母,北元这里药材稀珍,这些都是三哥花了重金从武阳外头买进来的,您不喝都浪费了。”
老太太神情恹恹的,嗓音也是有气无力:“你把舟舟叫回来,我有事交代你们。”
谢潇心中“咯噔”一声,还是派人将谢珏请了回来。
谢珏那里得到了回信说马上回来,她一直等在外头,谢珏进帐之前,提前告诉他:
“祖母愈发老迈,在京城时,就有太医断言祖母……活不过今年冬天。方才蒙医来看过了,也说难以扭转。”
谢珏看向她,高大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刚从练兵场里回来,肃杀之气还未散尽,沉稳刚毅的脸也迅速失了颜色。
两人一同进去,跪在老太太床前。
“舟舟。”老太太朝他伸出手。
“孙儿在。”谢珏膝行过去,将手递到老太太手里。
“我总算撑到了你们成婚之后,若叫你们守孝三年而不得成婚,我便是到了地府也是不能瞑目的。这样你们夫妇俩就不用受那世俗禁锢,可以长久在一起了。”
谢珏蹙眉:“祖母您说哪里的话,您定要再撑着,好见到重孙出生的那一天。”
老太太摇了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如今怕是……撑不下去了。这就要去见你皇祖父。”
“祖母。”谢潇早已泪流满面:“您就咬牙多撑几日行么?您忍心撇下我们两个就走?”
老太太摇了摇头:“人都有这一天的,从前很怕,但如今到了跟前……我很平静,只是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
老太太又同谢珏说:“我虽和小七一同从祁王府逃出来,可大渊朝到底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我死后,你们需把我的骨灰带回大渊安葬,绝不能葬在北元。”
谢潇两人互视一眼。
老太太将身后事这样安排,除了有老人落叶归根的思想,实则还是打心眼里对谢珏北元大汗的身份难以认同。
老太太提了口气,又说:“不必大肆举办丧仪,就在你们皇祖父陵寝旁边,刨个墓穴悄悄埋了就行,我的要求,可能做到?”
“能,孙儿遵命。”谢珏哀伤,还是答应了。
老太太又悠悠道:“我瞧,北元军中有许多汉人,还有些是说西南官话的,可是你外祖一脉的人,也在你的麾下?”
“是。”谢珏坦然。
“我从夙洲回京他们就找上了我,一直藏到到了武阳,才敢把他们拿出来见世。”
武阳三卫,再加上云家一脉的追随者,这就是谢珏镇守武阳、打下北元的资本。
谢珏是如何赢下北元的,老太太心中已经明了。
“谢珏。”老太太出声,还是第一次郑重其事唤他的大名。
谢珏又应了一声。
“抚哀家起来。”老太太这次换了自称。
老人双目无神,苍老的容颜也早已失了颜色,被谢珏抱至轮椅上时还险些歪倒,谢潇在她背后垫了个软垫方才支撑。
“跪下。”老太太指着大渊朝的方向。
谢珏二话不说就跪下。
“可有什么错?”老太太问他。
谢珏想也不想地答:“孙儿无错。”
“再想想。”
谢珏:“若有错,也是错在心肠不够狠。”
太皇太后长叹一口气,知他口中不提,其实心中还为当年贵妃一事耿耿于怀。
“你身上流淌着是大渊皇室嫡支的血脉,作为大渊朝的太子,是朝廷和百姓恩养了你,纵使含冤受屈,也不该转头就背叛大渊,认了杀你四弟的贼子作父。于朝廷来说,你已是不忠不义。”
谢珏身穿的是北元军中最昂贵最坚硬的战甲,他没有说话,脊背挺立,仍然倔强。
“你抬起手,我要你起誓。”
谢珏照做,听太太一字一句教他:
“我谢珏今日对天发誓,来日若京城偃旗息鼓,我必不会使大军南下。若迫不得已兵戎相见,绝不伤大渊子民一分一毫!”
谢潇心中惊讶,老太太这般说,是让谢珏一辈子都处在被动地位,只要谢晋不杀他,他就不能杀谢晋。
不伤大渊子民可以,但不杀谢晋,谢珏怎肯答应。
老太太很快就说出了这样做的缘由:
“皇帝对不起云家,我也一辈子都在护着你替他赎罪,即便皇帝当初给你写求救信,我也是为了保全你而见死不救。皇帝为了他的错而填了命,也算是罪有应得,可大渊朝并没有错,百姓更没有错。”
“所以哀家希望,你不要再怨恨皇帝,这一辈的恩怨至此而止,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北元大汗,哀家到地底下亲自向谢家的列祖列宗解释,可好?”
“祖母,若我当初有得选,我宁可不要您和簌簌保全了我。”
谢珏心中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若我有得选,我宁可当初已经死在贵妃和谢晋手里!”
他抖着肩膀,坚固的心墙在这一刻瞬间崩溃:“可是我活下来了,我原本是不想活的。老天偏偏让我活下来。”
“那年除夕夜后,我就被暗卫送到了武阳,我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那时武阳城连个像样的城防都没有,老百姓穷得要卖儿卖女才能吃上饭。
我来武阳吃的第一口饭,是暗卫苦苦哀求,舍下了男子的尊严,从老百姓手里讨回来的树皮汤!那时,我的父皇,我们大渊朝的陛下,他在哪里?”
“我孤零零的镇守武阳,跟着我来的只有十三人,其中有八人都在北元进犯时为了保护我而战死,还有我长姐身后的国公府,如今四岁稚子当家,成为了全京城的笑柄!
谢珏痛苦,另外两个人的心也跟着狠狠揪在一起。
“我愿意向大渊俯身称臣,更盼望朝廷能在危难时帮我一把,可他们却用三个人来羞辱我。祖母,您说,我不造假币又能怎么办?我该不该为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谢珏背对着老太太,向着大渊朝的方向痛悔。
痛悔的不是他背叛了大渊做了北元人的大汗,而是悔自己心不够狠,明知道渊帝是杀害云家的仇人,却还对渊帝一直心存期盼。
作为一个儿子他是渴望父爱的,作为一个臣民他也是一样希望天下安泰的。
他更希望能听到父皇的亲口道歉,但这位高傲的帝王至死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
所以谢珏对于父亲的渴望,早就已经断了的。
他甚至很恨自己的姓氏,所以在继承汗位之时给自己取名巴特尔拉格,意为勇猛和坚不可摧。
他身上肩负着这么多人的性命,他不可能会忘却报仇雪恨,更不可能会待在北元安逸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