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0月11日,乌克兰基辅,灰色天穹低垂,工厂的烟囱像冬天冻僵的手指,直指阴沉的天际。冷风扫过第十二机械厂,吹起地上的锈铁碎屑,铁屑在空中旋转,像是被莫斯科发出的命令搅动了整个城市的空气。
车间大门“咣”地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穿灰呢军大衣的年轻人快步走入。他叫保尔·柯察金。
他步伐坚定,眼神带着某种无可动摇的热切。不是那种写进诗里的理想主义,而是一种实打实、带着汽油味的信念。作为第21平行宇宙中的保尔,他没有生病,没有在战争中失去健康。他的背笔挺,声音铿锵,像刚出炉的钢轨。他在前线干过,在铁路干过,现在,他是工人组织的骨干,更是基层党组织的骨头。
“今天早上,莫斯科来电,斯大林同志宣布五年计划正式开始。”他站上临时搭起的木台子,对着一百多名工人和基层干部说,“我们这里,是第一批试点。第十二机械厂将转型为拖拉机和铁路零部件联合厂,目标是在三年内完成重组。”
人群中一片寂静。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加班、调拨、砍掉旧流程、学新技术、克服配件短缺、完成不可能的指标。有人嘴角抽动,有人低头抽烟。
但保尔继续说下去。
“我们是工人国家,我们不靠外国人施舍。我们要自己造机器,自己修铁路,自己种粮食,自己发电。苏维埃不是纸上谈兵,是我们一步步走出来的。”
这话说得不花哨,甚至带着点粗粝,但在人群中点燃了火。几个老工人点头,有个年轻人举手喊:“那我们先干什么?”
“先清点设备,拆除第二车间的老线,再上报配件需求。我已安排和哈尔科夫工厂对接第一批钢板和齿轮——我们不能等命令,我们得先干起来。”
工人们散去时,有人小声议论:“这小子是真信这玩意儿啊。”
“他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他做事比谁都快。”
“听说他主动申请进培训班,准备带几个人去学习新式拖拉机的组装技术。”
“疯了吧,晚上还要上夜班。”
是的,保尔是疯了一点。在这个宇宙里,他不是坐在病床上写书的革命英雄,而是脚踏实地带人搬砖、焊接、开会、写报告的工程狂人。
当天晚上,他和几个基层干部窝在车间边的仓库里,用煤油灯开会。地上的图纸、材料清单和日程表堆了一地。保尔指着一张表说:“我们得从苏梅那边调来三十个焊工,基辅的不够用。我明天亲自去找地方党委协调。”
一个女工程师皱眉说:“你能调得动?苏梅那边也在重组。”
“调不动就挖人,我宁愿去他们厂门口蹲人,只要能把第一批样机赶出来。”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笑了一下:“你真是铁人。”
保尔摇头:“不是我铁,是我们必须这样做。我们不快一点干,下一代人就得吃土。”
他回到工人宿舍已经是凌晨三点,脚上沾着铁锈,脸上有煤灰。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坐在床边,拿出随身笔记本。不是写小说的笔记本,是工厂计划笔记。第一页写着:
目标:
——在1930年第一季度完成联合厂机械更新
——完成100台小型农业拖拉机装配线
——建立三个操作培训小组
——在1931年前培训不少于200名熟练技工
——保证生产效率提高30%
他写下下一项计划:“明日去苏梅谈判人力调配。”
一行钢笔字划下去,浓黑而坚定。
窗外,基辅的夜已经沉下去了。可在第二十一平行宇宙里,钢铁的鼓点才刚敲响。
1929年10月12日清晨,天未亮,基辅郊区的工厂车库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嗽式轰鸣。一辆老旧的ГА3-A轿车终于从喉咙深处咆哮一声,蹒跚启动。车身斑驳,挡风玻璃有几处裂痕,车灯一亮一暗,但保尔·柯察金坐在驾驶座上毫不在意。
他带上笔记本、资料和一只铁皮饭盒。没有司机,没有护送,他只带了一把旧手枪和一点紧张得有些过期的干粮。这是一场“任务型”访问,不是仪式。他要去苏梅,和那里的总厂长谈调人——而不是去递交请愿书。
基辅到苏梅,两百公里出头,沿路坑坑洼洼,车轮咯吱作响。保尔手握方向盘,脸上刮着晨风,车里飘着汽油味和铁皮饭盒里的咸肉味。
中午时分,他到达苏梅。比起基辅,苏梅更像一座沉默的机器城。厂房林立,烟囱粗壮,街道却安静得像是连脚步都能惊醒钢铁。第七重型机械厂是城市的核心,围墙高大,铁门关闭。
保尔报上名字,不出几分钟,铁门打开。他被带进主办公楼,四楼尽头的会议室门一推开,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熟悉却比记忆中老了许多的脸。
费奥多尔·朱赫来。曾经是他在前线的指导员,现在是这座庞大工厂的总负责人,穿着笔挺的军绿色工装,双手抱胸站在窗前。他回头看见保尔,眉头微挑。
“你是来向我谈判人力调配的?”
“是。”保尔点头,嗓音干脆。
朱赫来没立刻开口。他走回会议桌坐下,手中拿着一封刚刚看过的文件,似乎还有些余怒:“我刚收到哈尔科夫那边的电报,他们也想调我这边的人。你是第二个。”
保尔拉开椅子坐下,把基辅厂的重组计划、工程清单、技术配套表、焊工名单一股脑摊在桌上。他像往常一样不喜欢绕弯子:“我们需要三十名焊工,有经验的。临时调两个月,报酬按照中央劳动部核准标准发放,我们负责住宿和物资。”
“你知道我这边也缺人?”朱赫来说,“我刚启动两条新产线,一边是农用设备,一边是铁路工具。都是要命的任务。”
“所以我只要三十人,不是三百。”
“问题不是人数,是人心。”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窗外传来远处锤炼钢材的轰鸣声。
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冷静,干脆,带着北方口音:“如果你们都在谈任务,那我也得插一句。”
保尔这才注意到朱赫来身边的那位女性。她坐在一角,衣着干练,胸口佩戴着政委臂章,一头深棕发盘成发髻,眼神锐利,像能看穿图纸背后的意图。
“我是农娜,政委。第七重型厂的政治事务归我管。”她站起身,朝保尔点了下头,“我读过你提交给中央工业委员会的报告,你想干的是件大事。但大事得用对方法。”
“我用的方法是:让愿意干活的人干活。”保尔回答。
农娜走近一步,指着保尔的表格:“你在这写明要一批‘政治立场坚定、技术经验丰富、可接受高强度任务’的焊工,这句话,太理想主义了。人不是拎起就能用的工具。你怎么保证他们到了基辅不出乱子?”
“我亲自带。”
“带?你一个人带三十个异地工人?你要管设备、管进度,还要当保姆?”
保尔看着她,顿了几秒才说:“如果不亲自带,我不放心。”
农娜笑了一下,不是讽刺,而像是在测试一个年轻人的边界。
朱赫来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他盯着保尔那双布满铁锈划痕的手:“我知道你,保尔。你干得很拼。可你也得听听别人怎么说。”
他转头看农娜:“你觉得他能带好?”
农娜没立即回答。她像是在权衡某种更大的棋局。
“我可以让他们去,”她最终说道,“但我要派一个人跟着。全程监督,随时汇报情况。”
“谁?”朱赫来问。
“我。”
这句话让空气都停了一下。朱赫来咳了一声,像是差点被水呛到。
“你亲自去?你政委不当了?”
“临时抽调,不违反规定。我得亲眼看看这个‘五年计划先锋厂’到底是怎么炼钢的。”
保尔没多想:“可以,只要人来就行。”
农娜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我们明早出发,工人名单我今晚整理。”
朱赫来看着两人,一个像是拿锤子的疯子,一个像是带着放大镜的猎人。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你们这帮人,是打算把我厂掏空啊。”
保尔站起来,敬了个礼,不是给朱赫来一个人,而是给曾经一起躺在壕沟里、如今站在工厂里的那个集体。他说:
“我们要造自己的国家。这不只是产量的事。”
朱赫来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别死在五年计划里,保尔。你太像我们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那时候我们拿枪,现在拿扳手。”保尔笑了笑。
黄昏降临,苏梅的天际开始燃起炉火的光。明天,又将是一场新的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