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0月14日,天刚亮,苏梅城还沉浸在薄雾与煤烟的混合气味中,第七重型机械厂的职工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三十名焊工。他们都穿着粗布工装,背着小包裹,有人打着哈欠,有人叼着烟,有人抱着胳膊不发一言。
农娜站在最前排,手里拿着点名册,表情一如既往地冷静。
“你们是自愿报名,也都在文件上签字确认。接下来两个月,你们将前往基辅,参与第十二机械厂的重组工作。这是五年计划的重要试点项目,你们将为国家的工业基础打第一根桩。”
话不长,但声音清楚,态度坚定。
她念完名字,收起册子,向旁边站着的保尔点了点头。
“工人搞定了吗?”保尔问。
“搞定了。名册、批文、物资分配表都带上了。”农娜回答。
“走吧。”保尔把口袋里的小本子拍了拍,朝前走去。
就在两人即将走向停在门口的卡车时,厂区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高喊:
“等等!”
保尔回头,只见一个身材不高但气势汹汹的女孩快步跑来,银白头发在清晨阳光下亮得扎眼。她穿着一套不合时宜的深蓝军装,臂章褪色,但表情里有种谁都不敢拦的狠劲。
“喀秋莎?”农娜一愣,“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要走?”喀秋莎不理保尔,直接盯着农娜,“你走了我怎么办?”
农娜叹了口气:“我不是离开,是临时支援。两个月而已。”
“可这不是重点!”喀秋莎上前一步,“我又不是厂子的人,我是政治部文工组临时挂职,去哪不都一样?你去哪我就去哪。”
“你不能随便插手重组项目。”农娜皱眉,“而且我去那是政治任务,不是旅游。”
喀秋莎叉腰:“我也不是来旅游的。我曾经是前线军需副官,我知道调动节奏、物资配给、军民协调。我可以帮你盯物资、安抚工人,我还能唱歌打鼓提士气——你总不能一个人搞定一车人和一堆钢板吧?”
农娜一时无言。
这时,保尔终于插话:“喀秋莎,我认识你。你在第八团给我们送过弹药。我记得你有胆,也有点疯。”
喀秋莎扬起下巴:“疯也比冷漠好。我不想看着朋友像个工具一样,被安排去干没人理解的活,然后没人陪。”
农娜低声说:“我不是工具。”
“可你活得像工具。”喀秋莎盯着她,“你每天都像一块上紧的发条,不吃亏,不出错,不动摇。可你忘了,谁在你最狼狈的时候扛过你?”
农娜沉默了一会儿,没回头。
保尔看着两人之间的张力,像在回忆某段过往。他最终转向农娜:
“你决定吧。如果她去了,是帮手还是麻烦,你最清楚。”
农娜看了喀秋莎几秒,像是衡量,又像是放弃对抗某种旧有的东西。
“你能做到不插嘴我工作,不打乱部署,不挑衅工人?”
“能。”喀秋莎立刻回答,“只要你不把自己活成死人。”
农娜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
“好,跟上车。”
三辆苏制卡车发动了,引擎噪音震得地皮发颤。三十名工人、农娜、喀秋莎,还有保尔,一起启程前往基辅。
在车上,气氛沉重,钢铁之城的工人习惯了沉默劳动,不爱讲话。喀秋莎坐在车斗角落,抱着一把吉他,看着车窗外的麦田一晃而过。
保尔坐在前排,拿出笔记本写下一行字:
“队伍集结,出发时间:1929年10月14日清晨六时十五分,三十人,附带政委一人、文工组一人。预计两天内到达基辅。”
他写完,又多加了一句:
“工人很安静。政委很冷静。文工组不安静。”
下午,车队在波尔塔瓦短暂停留加油。几名工人下车抽烟,有人开始低声议论:“你们说那两个女人谁说了算?”
“当然是那个戴红章的,她是政委。”
“可那个唱歌的……她也不好惹。”
保尔在一旁听着,没插话。他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农娜和喀秋莎,两人正在低声交谈,神情仍旧不轻松。
“她为什么非要跟来?”他问农娜。
农娜想了想:“她说我像死人。”
“你不是死人。”
“可我有时候觉得她也像鬼。”
保尔一笑:“那你们算一对儿。”
农娜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天色渐晚,车队重新上路。路旁是一排排落叶,远处炊烟袅袅。五年计划像一块巨大的黑布,铺在他们头顶,每个人都在压着这块布呼吸,有的人悄悄弯了腰,有的人硬撑着脊梁。
而此刻,三十人、三颗心,还有一个国家的命运,正向基辅驶去。
1929年10月15日早上,天刚亮,三辆卡车驶入基辅东区第十二机械厂的大门。
这座工厂外表庞大,结构老旧,厂房斑驳的红砖墙上挂着斑驳的标语:“以钢铁意志建设社会主义!”大门口的警卫站里早已接到通知,看到保尔带着人回来,立刻放行。
车队刚刚停稳,还未下人,一名穿着黑色呢制服、身材魁梧的男子快步穿过厂区,朝车队这边走来。他鼻梁高挺,眼神锐利,带着久经权力洗练的威严。远远地就喊:
“保尔,三十名焊工调来了吗?”
保尔回头,看清来人,忍不住一笑:“阿尔焦姆,你动作比警卫还快。”
“废话,我昨天就知道你要回来了,一晚上没睡好。”阿尔焦姆走近一步,两人握了个硬邦邦的工人式握手,“总算等到人了。”
阿尔焦姆·柯察金,保尔的哥哥,现在是第十二机械厂的总厂长。与保尔相比,阿尔焦姆更像一个组织者,一个在无数会议与调度表中长出一身刺的管理者。
“你这是从苏梅拐了一车人回来?”他扫了一眼卡车后斗的三十名焊工,又瞥见下车的农娜和喀秋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还有随行的政委和……文艺工作者?”
“政委是农娜,苏梅厂的。喀秋莎是她带来的支援人员。她们都来帮忙。”
阿尔焦姆挑了挑眉,但没多说什么。他转向工人,大声道:
“所有人听着!我是你们接下来两个月的厂长,姓柯察金。你们的任务是加速重建第二车间,焊接线轨和大型机架。如果你能干出效率,我亲自给你们申请转编。”
他说完,转头对保尔道:“你来一趟办公室,咱们得好好谈谈。”
厂长办公室在主楼顶层,窗户望出去能看见整个厂区。炉烟、吊臂、铁轨交错成一个巨大的工业丛林。
阿尔焦姆坐在办公桌后,桌上堆着文件、布图、还有一台正在冒烟的老式电热水壶。
“保尔,我知道你干活是不要命那种,但我要提前给你打预防针——现在的基辅厂,可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一呼百应的地方。”
保尔皱眉:“怎么了?”
“人心浮动。厂里老工人对五年计划不买账,说计划太急、物资太少、设备太旧。第二车间的那几台自动焊机上个月还冒火。还有人说,莫斯科拍脑袋搞命令,不管基层死活。”
保尔冷静回答:“我们的任务不是抱怨,而是执行。”
“我赞成,但你得想想怎么让人跟你一起执行。”阿尔焦姆把一份报告推到他面前,“这是上周的效率统计,你看看——焊接工序效率比去年同期下降12%,故障率反升18%。别说完成计划,能保住现有产能就算不错了。”
保尔没翻那份报告,而是站起身看向窗外,目光落在那片即将投入重建的第二车间。
“我带来的人,是我一一选的。他们能干。他们有纪律。”
“我不怀疑,但你得让本地工人服你,不然你的人也扛不住。”阿尔焦姆放缓语气,“你要做的,不只是把机器焊上,而是把这整个工厂的心拧紧。”
当天下午,保尔召集了一个小型会议,出席的包括调来的三十名焊工、本地第二车间骨干十余人,还有农娜和喀秋莎。会议在食堂边的小会客厅里召开。
“我们不是来抢饭碗的。”保尔开门见山,“我们来是让这座厂能生产出符合五年计划要求的设备。没有你们,我们干不成。没有我们,你们也快干不下去了。”
本地焊工代表,一个叫彼得的中年人坐在桌子另一头,阴着脸开口:“可是你们一来,就要换我们的流程、拆我们的设备、把我们的组长调到旁边去当‘配合人员’。你说不是来抢的,那是什么?”
保尔目光坚定:“你们的流程太慢,设备早该换,但你们怕被问责就一直拖着。我不是来怪你们的,我是来跟你们一起扛责任的。”
彼得正要回嘴,喀秋莎突然开口:“我们三十个人,从苏梅走了两百公里路,一路吃黑面包睡卡车。没人是为了抢你们的岗位。可如果你们非要把我们当敌人,那这场仗就白打了。”
会议室一时间沉默。
这时,农娜站起身,拿出一份调度表:“从今天开始,每个本地工人和调来焊工一对一结组,由我直接监督工作内容。效率上不去,我负责汇报。谁搞内斗、谁破坏生产,我照章处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彼得和本地工人,“别忘了,这是乌克兰。如果我们不干,就会有人饿死。真正的敌人,不在这屋里。”
这番话压住了场。
会议散后,保尔单独找到农娜。
“你刚才说得好,但我没想到你比我还能压人。”
农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压人。我只是比你更知道,什么叫‘活下去’。”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保尔低声。
“那是你没看见我后来是什么样的。”她转身离开,背影挺直,像一把钉进钢轨的楔子。
夜里,厂房灯光通明。第二车间的改造工程已悄然启动。三十名苏梅焊工分批进场,本地工人开始与他们搭班。
在车间尽头,保尔拿着图纸在指导一组焊接定位。身后喀秋莎坐在木箱上,轻声哼着一段老红军歌曲。
她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冲动?”
保尔没回头,只是说:“你不是冲动,你是情绪太真。”
“那你呢?你现在还真吗?”
保尔这才转身,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我是真的。只不过我已经把情绪焊进钢里了。”